第八十九章 重生的綠葉林 下 5
天空中的雷鳴電閃隨著雨水降下便漸漸削弱了。洛斯蘿睿爾渾身溼透地立在重新奪回的堤壩上,敵人正在她和子民的腳下連滾帶爬地狼狽敗逃。迷霧山的巨鷹仍在林地上空翱翔,西爾凡們用響亮的號角聲向它們致以謝意,而這些高貴的生靈迴應以一聲聲清越的啼鳴。洛斯蘿睿爾也仰起臉望向那些高貴的影子,同時接受大雨的洗禮。當魔王的妖物部隊巨浪一般襲來,彷彿要吞沒林山的時候,她已抱定了必死決心。但之後敵人的勢力戲劇般地瓦解,浪潮退卻——只餘她和子民們立在這片經歷戰爭巨創、傷痕累累的土地上。如果沒有滌盪汙濁的雨,她大概不會覺得真的獲勝,只會為腳下的土地和受到荼毒的森林深深地悲傷。
雨水清潤,洛斯蘿睿爾將落在唇上絲絲水流舔進乾涸的嘴裏。不知為什麼,她感覺拖挎自己四肢的疲倦正在減退,雨水裏有種難以形容的甘甜香氣,讓她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和瑟蘭迪爾在清晨的林地中散步時微風吹起的松脂香,也像她為瑟蘭迪爾的王冠插上對方不願接受的春日花朵時由拂過臉頰的金色髮絲漾開的清新氣味。被戰爭、疲勞、傷痛模糊掉的五感似乎在此刻和突然闖入心扉的記憶一道甦醒了,洛斯蘿睿爾目光清亮地打量,周圍——松柏猶綠,山河仍在。不凋的針葉被雨水沖洗得閃閃發亮,奔騰的密林河彷彿一條褶皺生動的白練展向遠方。她才意識到曾有暗影矇蔽著她,令她看不到、也感覺不到能帶來歡欣的事物。而這暗影現在移開了,不,是消失了!扼住她喉嚨的惡意與力量鬆動,令她忽然想要啟唇訴說——她有太多的話想要對他訴說。整個世界都在發生著改變——由索倫支配的一切黑暗影響都消失了!
“殿下您看!”這時緊隨她身旁的盧埃爾忽然驚叫起來。
洛絲蘿睿爾回過頭,見盧埃爾要自己看的是他手背上的一處箭矢擦傷。
“看看您的傷!”盧埃爾提醒自己的王后。
洛絲蘿睿爾兩眼放光地迅速挽起衣袖,用力扯開手臂上被血汙染黑的繃帶,令一道深長的刀口暴露在雨水下。離開繃帶的束縛,傷口正在淌出膿血,但不久血汙被雨水洗去,傷口滲出的血越來越少!周圍的精靈也都發現了這神奇的現象,紛紛出聲驚歎。一些精靈在大雨中放鬆坐臥下來,還有一些擰開水壺下到恢復清澈的密林河裏汲水飲用,消失很久的笑聲與歌聲在激戰後的山谷中重新響起。
“陛下也會聽見吧?大家好久沒有唱過歌了。”盧埃爾說。當他轉過身時,發現王后已離開了,只留下弓與劍在剛剛站立過的地方。
國王的寢室內,侍從們小心翼翼地搬運走了山妖的屍體,又用清水刷地。原先堵住視窗的鐵門板也被幾名小精靈移開挪走。天光重新透進室內,隨風灌入的新鮮空氣將血腥味衝散。這一切都照總管加里安的要求儘可能無聲無息地進行,而總管本人則親自整理著武器架,將擦拭潔淨的刀劍一樣樣歸位。當擦拭到安加赫爾的時候加里安回頭望向靜悄悄放下帷幔的床榻,喃喃低語了一句:“它應該願意陪著您的,被您雙手緊握著躺在您的胸,口,而不是被我這樣無用的人擦拭,再繼續待在刀架上。”
“加里安!”
當熟悉的嗓音傳來時,正在擦劍的總管陡然怔住。好一刻他纔不敢置信地轉過身,看向對自己說話的洛斯蘿睿爾。他的王后周身帶著凜冽又清新的雨中林地的氣息,不攜任何武器,也不沾染一絲戰場血腥,只是一身溼淋淋的戎裝面頰微紅地出現在他眼前,懷裏還抱著一隻銀壺。跟在她身後的兩名普通戰士合力抬著一甕清水。
“殿下……”
加里安忽然哽咽著落下了淚。洛斯蘿睿爾注意到他肩上的繃帶露出擔心的神色,不過很快又微笑。從來善於迎,合的總管卻沒有笑,而是捧著手裏的安加赫爾低頭跪下來。洛斯蘿睿爾的表情變了,剛纔還露出笑意的唇現在細微地戰慄,她瞪大冰藍的雙眸注視總管。
“我……我沒有照顧好陛下……我對不起您!”
洛斯蘿睿爾渾身僵住了一下,緊跟著快步越過加里安走向床邊。房間裡再度靜下來,沒有總管所懼怕的一定會令他再心碎一次的哭聲,甚至沒有一聲呼喊,潮溼冰涼的空氣裡只有簌簌的落雨聲。
“所有人都出去吧。”加里安對停下手裏的工作一臉疑惑的侍從們吩咐。等其他人都退下他才走到床前重新挽好被草草掀開的帷帳,令光線進,入到帳內。他不敢看王后的表情,刻意低著眼說:“我會安排好一切,殿下您不用操心,只多陪陪陛下吧。天亮時他還找過您一次來著,我告訴他您就快戰勝回來了,陛下對我點了點頭。瞧,您真的回來了。”
加里安抹抹眼淚,行禮然後離開。當門扇合攏的輕響傳來時,洛斯蘿睿爾依舊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自己的丈夫。躺在精緻織物裡的瑟蘭迪爾面容嚴冷,頭顱端正枕在枕上,金髮一絲不苟,修長蒼白的雙手則被交疊在胸,口的被褥之外——看來是總管特意照料過。洛斯蘿睿爾自床沿坐下,伸手摩挲丈夫英俊冰冷的臉與睡著的眉眼。她的眸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但折出光芒的不是眼淚,全因她的思緒正徘徊在記憶與現實的邊緣。自從大雨中心扉被開啟,她便意外憶起了許多歡樂的往事,甚至追憶起第一次來到林山,與一群士兵在林地裏彎弓遊戲。隔著篝火堆,她總忍不住自人群中找尋他。找到他不是難事,因為火把的光總耀在他的身上,敬愛他的屬下不許自己的主人離開光亮的地方。突然間,她發現他轉過臉,目光自亮處遠遠投射向暗處的她。明黃的火焰在他尾角鋒利的眼中跳躍,那火焰中隱隱約約有著她。洛斯蘿睿爾不自知地笑了一下,附身親吻丈夫合攏的眼瞼。
“彌爾瑞斯,我愛著你的眼。”
說著她又輕輕吻向他的鬢角與耳廓,觸到的每一寸髮膚五官都會令她想起一段往事——想起他坐在夕陽返照的樹下聆聽她歌唱,懷裏的豎琴只偶然撥奏一個音響;想起他攜她共騎登上林山,在微風拂來時低頭嗅聞她的髮香;想起他為她折下的霜葉、枯樹上變幻出的新芽,更想起他刻薄的唇、嘲諷的笑,對她說過的每一句缺少柔,軟的話。
“彌爾瑞斯,我愛著你的一切。”
洛斯蘿睿爾將自己的頰輕輕偎在愛人的頰邊,許久才戀戀不捨地直身。她為他解,開衣衫,將甕中的水倒入床邊的銅盆裏,以潔淨的白布浸水為他擦身。自從與戒靈一戰後,他便無力起身洗浴,一直由著她為他在床,上擦洗敷藥、按摩更衣。在更久遠的日子裏她也曾這樣照料過他,此刻並沒有什麼不同。她以手中的溼布輕柔拭過他的肌,膚,在那些或新或舊、或淺或深的傷口處更細緻一點停留。他胸膛的箭傷早已只剩下一道肋骨斷愈後微微凹陷的印痕,但腹部的傷才拆去繃帶,還結著猙獰的新痂。她的手在那兒停留得最久,直到血痂化去。
窗外雨聲漸止,天光低沉。她的思緒依舊一半徘徊在過去,一半在現實。她為丈夫換上一襲潔淨的錫灰衣袍,一層一層為他穿套,包裹起那過分消瘦的身軀與經年積攢的戰傷。目光卻望向遙遠的秋日楓林,望向那個自泉池邊登岸的肌,膚光潔、健美修頎的精靈。當她終於做完這一切抬起雙眸時,視線忽然觸到躺在不遠處案上的安加赫爾——看來是總管特意放置在那兒的,要用它陪伴自己剛剛擁抱愛,撫過的軀體進,入地底的黑暗世界。洛斯蘿睿爾再度恍惚一下,起身取來這把早已熟悉到如同瑟蘭迪爾身軀的一部分、輕盈而堅利的劍。它曾如電閃般劈開水霧指向她的咽喉,也曾極盡優雅地出現在燈火輝映下眾柱的廳堂,它將要沉,入黑暗與寂靜了,她卻想起它在兵金交擊的莫拉農城上飲血。一道銀芒閃過劍身,洛斯蘿睿爾的思緒終於跨過記憶與現實的邊界回到此刻——她聽見長劍在嗡鳴,彷彿哀哭。
“彌爾瑞斯,安加赫爾為你而哭,”洛斯蘿睿爾低聲地說,“但我知道你並沒有進,入黑暗,而是去了真正光明的那一邊——黑暗在這裏。”
洛斯蘿睿爾的雙眼蒙上冰凌。她手捧長劍輕輕送到丈夫的面前,似乎希望沉睡著的丈夫能夠像她一樣感覺到佩劍的哀傷,而從劍鋒中她也體察到了更多的隱情。
“另一把安加赫爾破碎的那天,你也為它哭過,對嗎?”洛斯蘿睿爾問手中的劍,之後如彷彿它作答一般自語:“你希望和它一起毀滅,但即使只有你,也依然沒有任何鮮血能令你退縮。”
洛斯蘿睿爾的面上出現某種決意的神情。她收回長劍預備反握,但在那一瞬間,她忽然瞥見刃口上一抹微薄將逝的霧痕。這一瞥令洛斯蘿睿爾雙手顫,抖起來,眼眸中的冰霜化成了淚。
“你的靈魂仍在,對嗎?”
她提劍起身,仰面望向周圍,彷彿虛空中會有聲音迴應。她盡所有靈力感知著另一個肉眼所不能看見的世界,不知道何種命運即將降臨。突然,她放下手裏的安加赫爾取過水壺,擰開盡力地含入一口。之後她的動作變得小心起來,側坐到床沿輕輕托起瑟蘭迪爾的頭,另一隻手微用力扶住他的下頜。這一刻她才伏身,雙唇貼向丈夫的唇,將被溫暖過的水哺送進丈夫的口中。水很快悉數渡入,她不管那是不是吞嚥,只是再度取過銀壺,含入清水。她不知自己重複了多少次,終於在感覺到丈夫雙唇蠕動的那一刻停下來。
淚水無聲流下洛絲蘿睿爾靜止的臉頰,而她的愛人卻不願停。瑟蘭迪爾自察覺她起便閉著眼輕輕含吻她,手指觸到她恰好落在床沿的髮尾,微微抬起像過去那樣撫弄了一下。除了讚頌主神,洛斯蘿睿爾不知要怎麼解釋這失而復得的奇蹟,胸,口的幸福彷彿要滿溢出來。雖然爲了讓丈夫的呼吸能夠順暢些,她只能忍下心離開對方的唇,但仍留下手指輕輕摩挲愛人的眉眼,告訴他自己仍在。慢慢的,瑟蘭迪爾的面上出現了生機——她確定那不是燈火躍動帶來的錯覺,呼吸聲也漸漸由淺急變得和穩,之後那緊閉的眼終於動了動。
洛斯蘿睿爾將臂彎裡丈夫的頭顱妥貼交付到調整墊高的枕上,好令他躺臥得更加舒服一點。甦醒過來的精靈眸光迷濛閃爍了一下,雲霧漸散的眼中開始出現她的影子,也有著和她同樣的難以置信。
“我聽到有人呼喚我另一個名字。”
洛斯蘿睿爾莫名地微紅了臉頰,她輕輕倚向丈夫的胸,口,直到雙手環住愛人才呢喃著說:“是我……我在和你說話。”
“你知道我沒有離開?”
“我不確定……可我這麼期望著。”
一時不再有隻言片語,兩人沉默地貼近。這樣平靜相伴了一會兒,似乎有更多的生命力量流回瑟蘭迪爾的體,內。他抬手捉起一縷散在自己胸,口的棕發,輕柔地撫弄。
“能告訴我嗎?你怎麼回來的。”
“最初我在黑暗的夢境裡,”瑟蘭迪爾注視那些髮絲,嗓音低緩地開口,“可後來我聽到音樂和歌聲,所有詞句都由我從未聽過的優美語言吟唱出。它們變幻出宏麗的圖景,令我的視野盡頭亮起來,似乎用這種方式來令我懂得其中的含義。”
“你看到了什麼?”洛斯蘿睿爾依舊貼著他,眨一眨眼問。
“無邊無際的蔚藍水面,成排的白浪在金色迷霧中閃動,迷霧盡頭不斷變幻出各種美麗壯偉的事物,”瑟蘭迪爾說著眼神也變得像霧氣一樣迷濛,嘴角出現回憶的微笑,“我猜我看到的就是永白山、維利瑪……而這些景象不斷喚我離開黑暗,化作無處不在的空氣浸透我、淹沒我,要我融為它的一部分……然後……我就聽到了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洛斯蘿睿爾彷彿無意識地重複。
“我曾說我不再有遺憾,”瑟蘭迪爾繼續愛,撫她的發,唇邊溢位一聲嘆息,“可那時我發現自己想錯了。若沒有遺憾我為什麼要拒絕這召喚,繼續留在黑暗中踟躕、等待?從失去你的那時起我便一直在等,我等了有多久?蘿睿爾……我多麼害怕自己再晚一點醒來……”
洛斯蘿睿爾遲疑了一下直起身,有些膽怯地看丈夫的眼睛,立時感到一陣羞愧——她記起了自己曾接受過的託付。
“我……我錯了……至少……我應該等到萊格拉斯回來……”
沉默一下,瑟蘭迪爾忽然隱隱約約笑了,“這就是你說的‘錯’?”
洛斯蘿睿爾點一點頭。
“你的確錯了。如果你那時替我生的是個女兒,她現在一定會留在我們的身邊,不會跟著灰袍甘道夫去‘踏遍中土,關心世上良善所面臨的危機,在危難時做挺身而出的義勇之士’,”瑟蘭迪爾說著挑一挑眉,伸手捏住妻子的下巴,“所以,下次替我生個女兒吧。”
瑟蘭迪爾說得雲淡風輕,洛絲蘿睿爾卻怔怔地聽入了神。等回味過來,像想起什麼害羞的事似的她默默垂下頭,紅了耳尖。這時窗外暮色已降,風中清晰傳來豎琴哀傷的曲調和縈繞而上的歌聲,漆黑的林地裏一盞一盞亮起銀白的燈。洛斯蘿睿爾暗自凝神,察覺樂曲和歌聲裡還混雜著許多的哭聲。忽然意識到怎麼回事,她肩頭一跳。
“遭了,大家以為……”
“讓他們多以為一會兒吧。”瑟蘭迪爾依舊瞧著她說。
洛斯蘿睿爾不由驚訝,“為什麼?”
“因為我想聽這首歌——它也曾做過你的哀歌。”
瑟蘭迪爾慢悠悠說著再度露笑,笑得不懷好意——憑這笑,洛斯蘿睿爾確定自己的丈夫真的回來了。瑟蘭迪爾將目光投向窗邊,顯然在側耳細聽,可惜不久便嫌棄地皺眉。
“這詞是加里安填的吧?真蹩腳……這裏又沒押韻……還有這兒!”
洛斯蘿睿爾忐忑地問:“還要大家繼續唱下去嗎?”
瑟蘭迪爾回眸,看不出認真還是玩笑地說:“比起這歌,我更想見識下加里安給我安排的葬禮。”
精靈王的“願望”當然沒有真的實現。從第二天起,林山上上下下都歡歌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