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安提著劍背過身，走向窗前，挑了個正對視窗的位置叉開兩條腿站好，將手中長劍豎立高舉起來。

    “看著吧，陛下……”

    與目露精光的屬下不同，病chuang上的精靈王以晦暗的眼睛注視著一切，樣子有些像在嘆氣和苦笑。

    “到側面去偷襲……加里安……”

    瑟蘭迪爾朝站得筆ting的總管下了一道嗓音虛弱的命令。加里安扭過頭，難掩尷尬地答應一聲“是”，之後提著劍趕緊換了個位置。總管內心不得不承認剛纔的命令稍微有點打擊到自己，不過他很快ting直了腰板，重新舉穩長劍。

    “姿勢不錯，憑這就足夠di擋首波敵人……記住……窗戶破了就一劍砍下去，別管砍中什麼……砍完就往後跳開，別管砍沒砍中……”

    由於高燒和呼吸困難，瑟蘭迪爾費了點力才說完這些叮囑。這時窗外再度響起一陣撞，擊，令所有窗板跟著搖晃起來。裂口從中部開始出現，終於，厚實的木板發出一聲巨響炸開——形如枯骨的山妖一頭撞了進來！加里安幾乎是盲目地，在窗板破碎的瞬間將手中長劍垂直劈了下去！這一劍的反作力令他一下子倒在地上，黑血噴了他滿臉。等到看清滾落自己腳邊的頭顱和掛在視窗正往下滑的軀gan，加里安急忙找著剛剛脫手的劍跳起來。

    “看啦，陛下！我砍掉它的頭了！”

    他聽見身後的精靈王咳嗽了一聲，之後衰弱地讚賞：“很好，我該早點給你換個職務的……現在繼續盯著窗戶，別再讓劍脫手……”

    加里安感到xiong中充滿了豪氣。當視窗的死屍滑下去，又有東西拼命擠進來的時候他大喊一聲“密林萬歲”，比剛纔更有力地揮劍斬下去。而這次伸，進來的不是山妖的頭，是長長一段手臂——在加里安將它砍斷之前它已經一把將放置在窗前的躺椅抓碎，造成許多木屑飛濺。

    “你敢弄壞陛下的椅子！”

    加里安怒吼著搶到窗前將手裏的劍猛戳進敵人的身體，窗外隨之傳來一聲尖利的慘叫。山妖跌了下去，不過戳進它體，內的劍同時將加里安往前一帶——重心不穩的總管毫無防備地撞在窗框上，等站穩才發覺手中空空。

    “陛……陛下……我把劍丟了……”

    加里安臉頰發青地說，他不敢回頭，實在怕看到主人生氣的臉。一陣沉默後，精靈王到底還是開口了——

    “去我的武器架上……”

    “明白了！”

    得到命令的總管一個激靈活過來，趕緊奔向屋角——背後追逼而至的冷風與響動令他膽戰心驚。精靈王當然有自己的武庫，但最心愛的武器都被直接擺放在梨木架上。架上有弓卻沒有箭，加里安只好放棄用弓率先抓起一雙短刀，返身就飛擲出一把。可惜刀尖哐當一下扎進窗框，並沒有扔進比窗框容易命中得多的窗洞裡。總管來不及感嘆自己的運氣有多壞，趴在洞口的山妖已尖叫一聲鑽進來！他嚇得又胡亂扔出幾把刀劍，但根本沒看清是否命中敵人。當山妖迫近，他拼了老命跳起，抓到武器架最高處一把套在皮鞘中的長劍。架上其餘刀劍都是不帶鞘的，唯獨這一把藏在鞘裡。當長劍抽出，銀光閃現的剎那，加里安忽然覺得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他雙手握劍轉身，正好山妖攆到跟前。

    “嚐嚐陛下的安加赫爾吧！”

    他大呵一聲揮出手中的劍，劍鋒上的銀光霎時暴zhang。山妖伸出枯爪想要一擊放倒精靈，但在那一瞬間被長劍的劍尖挑破了喉嚨。一道微小的傷口卻讓山妖失去了致命的攻擊力，它仰頸掙扎著、噴著血，尖爪四處抓撓著，最終像一具畸形的骷髏架轟然垮掉。加里安這次握緊了劍，沒有令它脫手，銀色的刃光在他手中閃亮著。

    “天啦，天啦！我用了陛下您的安加赫爾！”加里安幸福得頭暈目眩、兩眼放光，但立刻又遲疑了，面帶小心瞥向病chuang，“我……可以嗎？”

    chuang幃裡再度響起咳嗽聲，咳嗽緩和後瑟蘭迪爾說：“別被劍尖砸到自己的腳。”

    聽見主人允許，加里安再度得意起來，““陛下您可小看我了。等費倫和海拉爾回來會嫉妒死我的，也再不敢對我吹噓他們的劍術了！我的看來也不壞啊！”

    chuang幃裡短暫沉默了一下，之後傳來回應——“的確不壞……”

    這句“的確不壞”已經是挑剔的精靈王所能說出的最大限度的讚美了。可惜贏得讚美的總管來不及好好陶醉，就因為窗邊一陣新的騷動而緊張起來。他張目結she地看著一堆傢俱和陳設瞬間被毀壞，這回竟有三隻山妖爭先恐後地從窗洞裡爬了進來！兩隻山妖攀附在房間頂上，剩下一隻縱身一跳，徑直朝他飛撲過來！加里安在驚慌中趴下，身，憑本能救了自己一命。雖然情形一時有些狼狽，他依然不可謂不靈活地迅速滾身站起來。手握寶劍帶來的勇氣大概比他想象中更大，他一點也不猶豫就朝暴露向自己的後背盡力刺出一劍。這一劍恰好扎進敵人的脊椎骨裡，令對方渾身打顫，彷彿一棵風雨中亂搖的枯樹，全身骨頭髮出可怕的咔咔聲。爲了自己不跟著打顫，更爲了叫山妖徹底散架，加里安狠握住劍柄往後退。但在他收回這把對他來說的確是過長了一點的寶劍之前，攀在房頂的山妖也跳了下來！

    這是一個巨，大的危機，總管滿頭大汗地一腳蹬在死掉的山妖背上，終於把劍尖從那些卡住它的堅，硬骨骼中拔，出，來，但他自己也在那一瞬間仰面跌倒。幸運的是，他正好倒在猛撲過來的山妖腹下，無意中劍尖朝上的安加赫爾竟直接剖開了敵人的肚子！加里安渾身哆嗦地從血，泊裡坐起來，覺得自己快要被汙血的臭味薰暈過去。這時最後一隻山妖如一頭謹慎的狼一樣爬行過來，加里安依舊坐在地上揮動一下手中的劍，朝敵人大喊：“來啊！不怕死就來啊！”

    由於畏懼他手中的劍，山妖變得遲疑起來。在同胞的屍體前徘徊幾步後，它忽然將一對幽綠色凸，起的小眼睛轉向精靈王的病chuang。加里安不止滿臉，渾身都是敵人的黑血，一向注重潔淨比自己的主人更甚的總管此刻不管不顧地從血，泊中滾過撲向山妖——他從未體會過像現在這樣身體充滿了憤怒和勇氣的感覺，血液都快在他脈管裡沸騰了。就在那忘我的一瞬間，他忽然感覺到身體傳來一點疼痛。這疼痛不同於之前摔倒的頓痛，而是從肩部一個點迸裂開來，然後迅速擴散向體，內的尖銳痛楚。加里安踉蹌了半步，再度深送出安加赫爾，長劍終於徹底貫透山妖那如石頭般堅，硬的軀體。

    總管重新跌坐下來，捂住那個被敵人的尖爪刺出的血洞，痛得一陣吸氣。“啊……過了今天，我恐怕得跟您請假養傷啦，陛下……”說著他望向chuang幃之內，心底忍不住期待得到比“的確不壞”更多一些的讚許——但這一望令他露出了摻雜恐懼的困惑。他拖著安加赫爾站起來，腳步趔趄、渾身綿，軟地一步步靠近chuang邊，在真正接近之前又因恐懼而停下來。“陛下……”加里安魂不守舍又喚一聲——他看清了枕邊新添的血跡與精靈王不自然佝僂的身體，大概能想象之前那些指令或者讚賞是在什麼情形下說出。

    這時瑟蘭迪爾緩緩睜開已蒙上灰霧的眼睛，目光遊移了一下，終於轉向呼喚自己的聲音。一瞬間加里安幾乎又要落淚，剛剛攫住他令他無法呼吸的恐懼暫時解除了。

    “你的休假請求被准許了……”精靈王氣息微淺但神志還算清醒地說，“離開吧……”

    加里安面上一急，“我……我剛纔有點得意忘形，並不是真的想要休假！”

    瑟蘭迪爾隱約牽動唇角，跟著垂下一直按在箭傷處的那隻手撐向身側，似乎是盡全部意志而不是力氣令上體伸直了一點。那一瞬加里安有種的錯覺——他的陛下仍坐在他高高仰視的王座上，而不是病臥在床，上。等艱難調整好坐姿，瑟蘭迪爾再度將視線抬起。可即使被注視的總管本人也無法確定國王的雙眼是否真的看見了自己。

    “你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勇敢，我很滿意，加里安……你的使命到這兒結束了，離開吧……”

    “您又說這種話！無論如何我爲了陛下您也會……”

    “為我的繼承人儲存你的性命，”瑟蘭迪爾嘆了一聲，“也算是爲了我……”如同最後一點生命的力量也隨著這聲嘆息流走了，瑟蘭迪爾合攏眼瞼只微弱地動唇，“再守著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就太傻了，加里安。”

    安加赫爾在總管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尖端沒進血，泊裡，發出“鏗”的一聲輕響。加里安垂著手渾身僵硬，在他眼前，精靈王依然好好地枕著靠枕，只是彷彿因為太過勞累而需要休息，或像平時那樣，因為對他感到厭煩而不打算理睬一般向內微微側過了頭，世界卻就此整個靜下來，靜得可怕——連山妖再度自視窗爬入造成的恐，怖聲響都被此刻的寂靜壓倒，從他的耳邊消失了。

    “總管大人！”

    打破這寂靜、喚回總管全身知覺的是某個嗓音稚，嫩的呼喊和箭矢破風的氣流！一剎那間，連續數支羽箭從房門的方向射來！擠在視窗正往裏爬的山妖全都尖叫著中箭跌下去，這之後三個瘦小的身影背扛一塊又厚又重，大約是從酒窖拆來的鐵門板直衝向窗洞，一下子背身堵在了洞口上。三名小精靈挨在一塊兒di著鐵板不停喘粗氣，絲毫不敢移動——他們已打算用自己的身體和背後沉重的鐵門一道，把那些亂竄的山妖徹底堵在外面。加里安轉過身，驚訝不已地望著這三名過去沒少被自己教訓的小家，夥。

    “你們吶……”加里安捂著肩膀的傷口不知該說什麼好。

    最後走進房間的是挎劍執弓的米盧迪爾，剛剛擋住山妖的箭矢正是由他射出的。和另外三名夥伴一樣，米盧迪爾也在喘粗氣——將鐵門板從大殿底層搬運到頂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一面走向總管，一面不忘用敏銳的目光檢視周圍，彷彿在警惕地上有裝死的敵人。之後他滿臉擔憂地揚起臉問：“您和陛下沒事吧？大殿裡混入了不少山妖，很不安全，醫官大人也在藥房遇害了！”

    聽說醫官被殺加里安再度錯愕了一下，而這時米盧迪爾已經按捺不住擔心想要走到國王的床邊去。加里安伸手壓下米盧迪爾的肩。

    “陛下睡著了？”米盧迪爾會意停住腳步，壓低嗓音望向總管。

    “對，陛下睡著了……”加里安的眼中閃過一點光芒，像是灰燼裡最後的火星。他沒有如被他阻止的少年一般留在原處，而是獨自走向床邊。晦暗的燈光下，睡著的精靈王似乎是退了燒，恢復了平日裏的蒼白麪色與平和的神情。舒緩的眉再也不因日以繼夜的憂患、疼痛，或者不安穩的睡夢而蹙起，只一道無法淡褪的蹙紋留在眉心，似乎是要頑固地作那些辛勞歲月的見證。至於端麗的薄唇邊則留下一絲若有似無笑過的痕跡——這痕跡是否因最後一句“太傻了”才留下呢？加里安趔趄一下屈膝跪地，又搖晃著坐倒。這舉動在米盧迪爾的眼中不像是行禮，更像是總管體，內有某種東西忽然間崩塌了。

    與一片死寂的寢宮相反，林山河谷裡肆虐著殺氣和敵意的浪潮，各種尖叫著的妖物與趁亂反擊的半獸人就快要把洛斯蘿睿爾和精靈戰士們沒頂吞掉。濃雲與電閃籠罩著大地，盡是滅亡的徵兆。洛斯蘿睿爾的箭囊空了，和其他戰士一樣只能用劍或者刀槍。她的雙手直到肩甲都染滿了敵人和自己的血，白皙到彷彿透明的臉頰也濺上血。她理應感到疲倦了，但隨著天色越來越暗，白日恍如黑夜，她的雙眼也越明亮，目光越決絕。同樣的，沒有任何追隨她的戰士退縮。在這讓人窒息的黑暗中，他們心中充滿了對敵人的憤怒與赴死的決絕。

    忽然，電閃中出現一群矯健的影子——不畏雷電、乘著強風俯衝過來。邪惡的入侵者們困惑地抬起頭，但目力超卓的精靈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來自迷霧山的王者——巨鷹！關赫的子民降臨了，它們在河谷中俯衝，堅，硬的巨喙有致命的威脅，伸展的翼翅帶起激烈的氣流波動。不少蜘蛛和山妖被巨鷹叼起或被對方的翅膀從崖壁上直接掃落進湍急的河水裏。

    巨鷹的到來只是一個預兆，跟著從遙遠的南天衝起一道整片東方大陸都能望見的邪惡紅光。就在同一時刻，妖物與半獸人部隊的軍心渙散了。他們的心中充滿疑惑，全都陷入不知所措的困境中。除了戒靈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魔王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最大的威脅所在，因此將邪惡意志全都轉向了葛哥洛斯之內——轉向那個持有至尊戒、正攀上末日山口的霍位元人身上！而原本施加於半獸人與妖物，在他們心中填，滿仇恨，讓他們不問緣由作戰的力量消失了——魔王的意志遺棄了他們。他們再看向前方的時候，於精靈們的眼中見到了致命的光芒，無不後退、無不膽戰心驚。洛斯蘿睿爾沒有放過這轉瞬的戰機，立刻從盧埃爾手中取過號角奮力地吹響。勝利的希望隨著號角聲重新降臨在大地上，精靈戰士們整頓陣型齊齊殺向敵人，槍尖劍刃上閃著凜冽的寒光。而在阿卡德納、在埃雷波爾，在長湖、在多衛寧，一道道響徹東方大陸的號角聲也幾乎同時由不屈服的抵抗者們雄渾吹響——對魔王的全面反，攻開始了！

    深邃的地底傳來震動，大地發出嗚鳴，在達哥拉平原上能望見一股龐大的黑煙自末日火山口直竄上高空，當中還閃爍著烈火——末日火山噴發了！當戰士們一起望向魔多的時候，他們發現從那塵雲中伸出了一團巨，大的、彷佛足以吞沒一切的黑影。它頂端冒著眩目的電光，將整個天空完全遮蔽，龐大的身軀朝向這世界延展，伸出一隻恐，怖、懷著殺氣的巨手，但這只是垂死的掙扎。一陣強風吹來，這一切都被吹得煙消雲散！平原上的敵人開始四散奔逃，魔多的部隊像是烈陽下的冰雪一樣快速融化，所有妖物如同蟻穴被搗爛的螞蟻一般不分東南西北地亂竄！跟著發生的是地陷——巨，大的城牆傾覆，黑門坍塌成廢墟，連魔眼所棲的牙之塔也傾斜、搖晃，轟然倒下。一連串崩塌毀滅的轟隆聲與喧囂聲由弱轉強，震動直達天際，在群山間迴響不歇。

    此刻千里之外的瑞文戴爾，埃爾隆德立在高處的房廊下，負手俯瞰著山谷。殘破的雲朵在天空中翻滾著，冷風掃過光禿禿的樹幹，穿越了山丘上黑暗的林地，將許多枯黃的葉片吹送進廊道。它們打著旋落在淺色的大理石地板上，也落在他的腳邊。這凋零萎頓的景象他已不記得何時在自己的屬地見過——瑞文戴爾似乎從過去到未來，將永遠都是花木不枯、泉涌不涸，逃離痛苦與死亡，光輝華美的永恆之境。可讚頌它的精靈或者人類都忘記了一件事——在這片早已被邪惡傷害的大陸上，怎麼可能存在真正的“永恆”？埃爾隆德微帶傷感地苦笑了一下，之後抬起右手，灰湛的眼睛看向那枚被鑄造者寄予治癒與守護希望的魔戒。只見一點幽藍的光芒正在戒麵寶石上不安分地流動著，彷彿暗夜的星河微縮在他指間。忽然，光芒破碎了，變幻成千萬個微小的粒子浮在周圍的空氣中，再由一陣拂過長廊的風颯颯吹散。這陣風將送它們騰上天際，融雲入雨。與這相似的景象也同時出現在洛斯蘿林與達哥拉，凱蘭崔爾與甘道夫的身上。女，王微笑著，巫師長嘆著，仰望銀色與紅色如星芒閃爍的粒子散入忽然降臨的漫天大雨中。

    “去治療這世間所受的傷害吧，”維雅的持有者輕聲地說，“但願不會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