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重生的綠葉林 下 2
黑森山上,一場剛剛過去的暴雨將最後一處山火澆熄。樹林上空悠悠騰起盤旋的青煙,只餘潮溼的煙火味不時刺激著鼻腔。山頂一株大樹的樹梢上,一名西爾凡精靈快速透過繩索滑下來,又一溜煙奔向營地當中將領們圍坐的篝火堆。火堆旁攤著一張羊皮地圖,海拉爾正手執一根細樹枝,一面在地圖上點劃一麵與費倫和羅斯討論。這些日子裏,他們打掉了盲目追擊的半獸人不少兵力,阿卡德納的守衛力量已不像最初奪城時那樣強大。戒靈也已經很久沒有現身,由他造成的恐怖氣息自城池與山林之間散去,彷彿他已不在此地。
“大人們,剛鐸的大軍拔營了!六千步兵和一千騎兵都沒有朝米那斯魔窟進軍,而是繼續朝北走了!”哨兵跑到近處,一臉急切地報告。他是所有士兵中被挑選出的目力極好的一名。
“這真奇怪,我們料想錯了,”聽到哨兵的話,海拉爾暫停剛剛的討論,手中樹枝點向地圖的東南角,“他們剛出發時,我篤定他們是要攻打被敵人佔領的米那斯魔窟——現在卻繞過了它。”說著,海拉爾以樹枝的端頭在圖面上勾出一條無形的折線,“如果這樣一直往北會走進死亡沼澤,他們唯一的出路是往北一段再折向東。這樣的話……要不了幾天他們就會抵達莫拉農!”
三位將領面面相覷。
“這簡直是開玩笑!”海拉爾忍不住說,“以七千兵力去攻打魔多?最後聯盟之戰的時候,這不過是聯盟軍一支方陣的兵力!況且這七千士兵裡有六千都是普通步兵,只有一千是騎兵。”
“我望見騎兵隊伍裡飄著天鵝旗與牧馬旗!”哨兵趕緊補充自己的發現。
“那這一千就是多爾安羅斯與洛汗派出的支援。”
“我……我也在各種旗幟中望見了陛下的王旗。”
哨兵說著神情有些閃爍,因為三名將領同時將刀子一樣的目光投向他。
“開玩笑!這是在拿性命來開玩笑!”
海拉爾有點著急了,“啪”地扔下手中樹枝。哨兵彷彿自己犯了錯般垂下頭,不敢再說什麼。費倫朝哨兵擺擺手,令對方先行退下。
“我不認為這支軍隊的首領是會開玩笑的人,”費倫面色沉重地開口,“萊戈拉斯殿下也在大軍裡。他們選擇這樣行動一定有某種目的,絕不會是愚蠢地送死,只是這目的不為我們所知。”說到這兒,費倫的神情裡又添上一重猶豫,“陛下一直在等萊戈拉斯殿下的訊息,但如果知道情況是這樣……”
三名將領又彼此看一眼,互相溝通著心意。最後,海拉爾代表三人做出決定說:“信就要送出了,還是把阿卡德納的情況和殿下的行蹤一道回報給陛下吧,請陛下裁決接下來怎麼做。”
遙遠的南方,剛鐸聯軍不斷向前推進著。繞開米那斯魔窟,戰士們終於走到人類國度的盡頭,開始進入西力斯葛哥隘口。從那裏,他們可以望見往北和往西延伸到愛明莫爾高地的腐臭沼澤和沙漠。視野裡的一切都散發出強烈的恐怖氣息,導致隊伍中有些人完全崩潰,連路都走不動。阿拉貢看著他們,眼中只有憐憫,沒有憤怒,最後對那些人說:“離開吧!但不要讓自己丟臉!你們還是可以執行一項任務,不讓自己揹負臨陣脫逃的恥辱。你們可以往西南方走,前往凱爾安卓斯,把它從半獸人的手裏奪回來!之後,爲了自己祖國與親人的安全,請誓死守住它!”
萊戈拉斯挎劍背弓騎在馬背上,默默地看著這些人離開。金靂坐在他的身後嘆一口氣,“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無所畏懼地踏上這自投羅網之路。他們哪裏像戰士?幾個月前都不過是些耕地的農夫。”
“米斯蘭達曾告訴我不要小看人類,因為在邪惡面前,每一股正義的力量都非常寶貴,”萊戈拉斯扭頭瞥一眼夥伴,“至於目前這行動也總得有人去做。這是爲了吸引魔眼的注意力,讓他忽視真正的危險所在。我相信阿拉貢的話——我們不能以武力獲得勝利,但是,我們可以藉著武力給予魔戒持有者僅有的一絲希望。”
“所以這是真正的英雄之舉啊,萊戈拉斯,即使希望渺小得可憐也在所不惜,”金靂迴應說,跟著哈哈大笑,“大家一道奮戰,一道死去,我死而無憾!”
被夥伴的豪氣感染,萊戈拉斯也笑了一下。金靂這時探過腦袋問:“不過,你有給你的父親去信嗎?——告訴他你的決定。畢竟你的身份不一樣。”
一點憂慮回到萊戈拉斯的臉上,他皺著眉搖搖頭,“沒有識途的鷹隼,我要怎麼送信回遙遠的林山?況且北方局勢那麼緊張,我也不希望Ada為我的事分心。我仍抱持著希望,金靂。但願再見到父母與同胞的日子,是我們行動成功的日子。”
“你說得對,不該打擾老爹的,我倒是想給我的……”金靂轉一轉眼珠,忽然又拼命拍下自己的腦袋,“咳,我到底在想什麼!”
從這裏開始,隊伍行進的速度減慢下來,因為隨時都可能受到攻擊。將領們將隊形收攏,不再派出斥候去偵察。當晚,他們最後一次紮營。儘可能從附近收集了一些枯木燃起營火。眾人十分警覺地度過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很清楚四周有許多看不見形影的事物在移動、窺探,惡狼嚎叫的聲音延續了一整晚。雖然月光十分明亮,他們還是什麼都看不清,因為到處都是地洞裡冒出來的黑煙和籠罩魔多的迷霧。
等到曙光降臨,夜晚的威脅散去。這時的大地看來空曠一片,但充滿風雨欲來的陰霾。在隊伍北方是陡峭的懸崖、燒焦的土地和巖塊,彷佛都是魔多居民破壞過後的痕跡。南方是西力斯葛哥的銅牆鐵壁和夾在其間的黑門,門牆之內是高聳入雲的利牙之塔。在最後的路程中,眾人決定轉離道路,避開山丘中隱藏的危險。於是,他們就如同許多天前的佛羅多一樣,從西北方前往莫拉農。
洛斯蘿睿爾將全身的弓劍武器卸下,又脫掉沾滿泥巴的皮靴,光腳站在浴室的大理石地板上。她一面微微喘息一面走進溫泉水騰起的白霧中,身後留下一件件汗溼的衣衫。淺棕的髮絲漸次在水中散開,溫暖的水流沒頂包圍了她——唯有這阻隔一切的水流能讓她變得無比敏銳的感官放鬆下來。否則她的眼前盡是炫亂的火光、中箭歪倒的敵人,耳邊盡是風聲與箭矢呼嘯。即使緊緊閉眼,她的心仍舊停留在戰場上。
夜裏偷襲敵人的行動已經連續四日,但無論獵殺多少敵人,都無法解除她心中的仇恨分毫。她慢慢睜開眼,環繞她的泉水呈現淡淡的紅色。她抱緊雙臂望著這紅色,身體蜷縮成一團。她彷彿又見瑟蘭迪爾隻身擋在殿門前的背影,鮮血順著他的十指與甲衣流淌,浸透了腳下的砂石。她的丈夫生命已快要走到盡頭了——醫官這麼告訴她。但她怎麼能相信?!終於,她從水底站立起來,大大地喘一口氣。昏黃的燭光與水霧籠罩著她,水絲均勻吻著她的面板與髮絲流淌。她抬手抹去臉上的水,已分不清是水是淚。
裙裾窸窣,洛斯蘿睿爾放輕腳步走向瑟蘭迪爾的床邊。六百年過去,這房間裡的一事一物都沒有變過——如她一樣,似乎只經歷了一場夢的時間。天剛亮不久,愛人的睡顏靜於朦朧晨光下,卻唯有這睡顏不復過去她每日自枕畔醒來所見的模樣。瑟蘭迪爾本就消瘦許多的面龐如今籠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色,眼底更是暗影深重。彷彿有根刺扎進她心底,令胸口一陣一陣地痛。哪怕受龍火之傷折磨的日子,她的丈夫也不曾衰弱到這個地步。在床沿坐下,她伸手愛撫上愛人的臉龐,指尖從眼角撫過眉,又沿著鼻滑向唇……直到瑟蘭迪爾眼睫微動,慢慢朝她睜開。他的眸光帶著恍惚,由黯淡漸漸才變得明亮。打量下妻子身著的長裙,他若有似無地挑眉笑笑,“我終於見到我的王后了,而不是我的副將……”
洛斯蘿睿爾低身注視丈夫的眼睛,迴應他也彎了彎唇角。
“我的王后有什麼要對我說嗎?”瑟蘭迪爾問。
洛斯蘿睿爾牽起他覆在床邊的手,想在他掌心裏寫劃,一道虎口震裂的傷疤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安加赫爾與敵人的劍激撞炸裂的一瞬留下的,數日過去,傷口毫無痊癒的跡象。精靈不同於凡人的,尤其她的丈夫曾經極為強大的自愈能力正在消失——這發現令她心頭一陣亂跳。愣怔數秒她才鎮定下來,避開那傷口小心寫道:“一切都好。”
“只是這樣?”瑟蘭迪爾又問。
洛斯蘿睿爾點點頭,又寫道:“你放心。”
瑟蘭迪爾眸光閃了閃,沒有接著問下去,轉而抬手撫觸從她肩頭垂下的仍舊微溼的長髮。不久,他像過去一樣流連在那些髮絲裡。晨光耀在他妻子的發上,散出柔和的金棕色光芒,看起來是那麼美。如此沉迷了許久,他才喃喃地說:“我剛剛陷在夢裏了……夢見那個春天,你為我誕下了萊戈拉斯……我抱著你坐在窗前,看窗外橡樹抽枝、林地裏鮮花綻放。我們的兒子像新生的枝葉一樣漂亮、茁壯……你記得那時的萊戈拉斯嗎?”
洛斯蘿睿爾早已隨著丈夫的敘述沉浸在回憶裡——她當然記得,那是她與瑟蘭迪爾相愛而孕育,又經歷最痛苦的分娩才摟抱在懷中的小生命。回味著那鮮活的記憶,她朝丈夫確定地點點頭。
“萊戈拉斯是你留給我最珍貴的禮物,我愛他勝過一切,但我仍然思念你……”瑟蘭迪爾說著目光再度回到妻子的臉上,久久地凝視,“我思念了你六百年,蘿睿爾……儘管有萊戈拉斯陪伴,我仍然覺得遺憾。現在這遺憾終於沒有了。而有一樣東西,我想再親手為你戴上一次——它還在你第一次發現它的地方。”
洛斯蘿睿爾眨眨眼,會意站起來,臉頰一時微紅。跟著她提起裙襬朝書架奔去——在巨大梨木書架的暗格裡,她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匣子!不染塵灰的,它仍舊躺在那裏,彷彿時間倒回。她曾以為自己已永遠失去這件瑟蘭迪爾予她的信物了——當那支惡毒的利箭剖斷它,割開自己的頸項時。墜入深淵的一刻她仍下意識挽回它,可那耀目的光芒瞬間與她一道被漆黑的激流吞噬。現在,它竟然又奇蹟般地回到了自己手裏。但這是以怎樣的代價換回的?他為她千里復仇,他為她與鄰干戈,背後是一次又一次身毀不惜!洛斯蘿睿爾呼吸發顫,眼眸難以剋制地溼潤了。她取出木匣卻不敢開啟,最後深吸口氣,將木匣小心翼翼捧起。
見妻子捧著木匣返回,瑟蘭迪爾盡力靠著床頭撐坐起來。不過少許動作已牽痛全身的傷,無論他神情如何鎮定,面上也立刻滲出一層因疼痛和衰弱而起的虛汗。洛斯蘿睿爾忙擱下木匣騰手來攙扶他,為他身後塞墊上靠枕,又從一旁的銅盆裏擰條毛巾為他拭汗。瑟蘭迪爾闔一闔眸,平靜享受著妻子的照料,雖然樣子極度疲憊,眼眸卻比先前更明亮。等洛斯蘿睿爾難掩忐忑地放下毛巾,重新坐到床沿,他微露笑容,眸光閃動地看看她,之後才親手將兩人之間的木匣開啟——瑩白的光芒霎時從中流瀉出來。
這光耀得洛斯蘿睿爾兩眼痠痛。即使口能言說,此刻她也不知要如何述說心底的情。記憶的閘門也隨著這匣子被開啟而一道開啟,所有過往如潮水一般向她涌來:泉池邊的初遇,楓林裡的歌唱,阿卡德納的劍拔弩張,梅隆樹外的琴聲淙淙、林山的宴飲作樂,戰場的再度重逢,軍帳裡的血淚交融,危城上的扶持相擁,愛情的甜蜜,死亡的恐懼,婚姻的幸福,孕育的期待,別離的傷痛,執著的等候……以致再見的膽怯…….經歷了那麼多,竟沒有一刻相似於現在的心情……沒有恐懼、沒有膽怯,只是如此想要珍惜,卻不知要如何去珍惜。
洛斯蘿睿爾的眼中終於涌出了淚水——淚眼所視是她一生鍾情的精靈。她彷彿又見他高削挺拔的身形立於沒有樹影遮蔽的地方,月華與星光灑在他的身上,映照著他閃耀銀輝的王袍與樹枝青葉編就的王冠。光華流轉,他回眸看向她,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意。無論他的容顏如何改變,無論何時何地他們第一次相遇,她也確信自己會心動——他從來是他,少女時未曾相識,便已深深刻在她心底的英雄。
將項鍊在妻子的頸後扣攏,瑟蘭迪爾微微喘息著靠回墊枕上,唯有右手輕柔撫過愛人項上的星辰。指尖下一粒一粒、點滴累積,好像他們彼此扶持相伴過的漫漫歲月。自命運交會的那一點至此時此地,當指尖漸次撫落,瑟蘭迪爾的神情也由迷濛沉湎漸至清醒冷靜。“蘿睿爾……你不止是我的妻子,還是我的王后,是子民信賴的阿蒙勒希爾,”他抬起眸光,看進她的眼,“從現在起,我給予你裁處王國一切事務的權力。你可以臨機決斷,任意調動軍隊,不必等我允可。”
洛斯蘿睿爾愣怔回視自己的丈夫,未立刻理解清楚剛剛那番話的意思。瑟蘭迪爾彷彿早有準備地從枕邊取出一隻用於鷹隼傳信的信筒——信筒沒有封口,顯然已閱讀過。洛斯蘿睿爾趕緊伸手去接,心中已猜到是海拉爾發來的軍情。但當她觸到信筒時,瑟蘭迪爾忽然順勢捉住她的手壓下,將她的袖口挽起——一截纏裹小臂的繃帶露了出來。這動作似乎耗去了瑟蘭迪爾許多的力氣。無言垂眸,他看著妻子的傷,胸口起伏喘息著。洛斯蘿睿爾擔憂又心虛地想要把袖口拉下,但再度迎上丈夫的注視她不動了。
“如果可能,我多麼希望把我摯愛的精靈永遠保護在最安全的地方……無論是你……還是萊戈拉斯……”
瑟蘭迪爾竭力剋制著喘息說,眼中泛着溼潤的光。在他說話的時候,有暗色的血不斷從他的嘴角滲出。他抬起已經顫抖的手,為妻子擦掉滿面模糊的眼淚。
“原諒我……始終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