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山西谷，密林部隊正沿著陡峭的山路朝上攀爬。他們身後的威脅逼近得很快，回頭往低處看的時候能見到無數火把，還能聽到粗野的歌聲。隊伍領頭的是海拉爾，斷後的是費倫和羅斯。他們已經在這深山裏與敵人拉鋸消耗了十餘日，阻止了敵人北上的數次進攻。當登達隘口附近，三位將領聚在一起，商量接下來的行動。

    “我們的身後擠滿了敵人。”費倫望著山腳說。

    “敵人的兵力確實驚人，如果就這麼長驅直上，北密林就徹底淪陷了。”海拉爾身上帶著傷，但作為國王的第一副將，他的神色和從前數千年面對每次大戰時一樣鎮定和堅韌。“再打一場伏擊吧。”他觀望一下週圍地勢，然後對費倫和羅斯說。

    “士兵們都疲憊不堪。”費倫猶豫地皺眉。

    “我還很擔心林山，兩位大人，”作為王城護衛隊的長官，羅斯有另一種憂慮，“現在林山幾乎沒有士兵了，只有百姓。我們是不是應該遵照陛下的命令儘快北撤？”

    三位將領的意見出現了分歧。夜風自山間呼呼刮過，他們背後的黑暗山道上火紅光點像長蛇般蔓延。

    米盧迪爾在黑暗的林地裏如一頭小鹿般飛跑，只有少數時候會停下來留意觀察地上的腳印。貝瑞格林雖然要狼狽得多，但也並沒有被拉下很遠，連他自己都有些驚奇自己的腳力。這樣跑了一段，連貝瑞格林也能分明辨識出半獸人的蹤跡了——因為前方開始有大片的灌木倒伏，還有各種胡扔在地上的垃圾。

    “敵人數目增多了……”貝瑞格林兀自疑惑，“難道是有部隊在這附近匯合？”不等他回過神，米盧迪爾又跑得沒了影。漸漸地，貝瑞格林聽到一點水流聲從低處傳來——那本是離開大殿後便逐漸模糊消失了的聲音。看來，他們兜繞一大圈終究又回到了密林河附近。衝在前麵的米盧迪爾這時停下來，貓著腰鑽進了一叢灌木，同時朝他招了招手。貝瑞格林竭力剋制住喘氣爬過去，學小精靈那樣撥開灌木的枝葉往亮處看。

    此刻的天空自然是一片漆黑，照亮河水的是半獸人們的火把。由於水流反光，河床周圍要比林地裏明亮許多，憑貝瑞格林的目力也能看個大概。乍一望，貝瑞格林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原本佈滿白石的河灘現在黑壓壓一片，聚集著一整支全副武裝的半獸人部隊！米盧迪爾的目力更強，很快在心底估算出了人數。

    “找到你Nana了嗎？”貝瑞格林小聲問。

    米盧迪爾沒有立刻回答，但神色明顯地緊張起來，兩眼晶亮地盯著某處。循著小精靈的視線，貝瑞格林終於發現了在那些醜惡的禿腦袋中混著的閃著微光的褐色長髮。女精靈被反綁著雙臂，一隊半獸人正推推搡搡地押著她往前走，透過一段跨河的石橋。半獸人首領騎在座狼上俯視著這一切。密林河水又深又急，這一段也不例外。曲折的河道在這兒又一個陡轉，環過長滿蒼翠樹木的大山山腳。山毛櫸的樹根盡數漫在河水裏，浪涌反覆拍打著那些虯曲粗壯的根鬚。而一個黑森森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開鑿的涵洞口現於樹木之間。洞內有水流出，跌落一級後匯入主河道——看起來像是流經大山腹地的暗河出口。半獸人押著塔尼斯正是朝那山洞走去。

    “他們要做什麼？那就是半獸人說的‘暗道’？”貝瑞格林小聲問。

    “聽說……大殿有些出入口不在陸路而在暗河河道里。”

    “聽說？”

    “意思就是我沒親眼見過！”米盧迪爾沒什麼好氣地解釋，“暗河不止一處出口，裡面石壁上可以開門，河道頂上還可以開陷板門，都是為貨物漕運而設的。”

    “那意思……這山洞真的是條‘暗道’！”

    貝瑞格林轉過視線，發現小精靈的臉色很難看。米盧迪爾抿唇緊咬著牙關，看來不會再回答他多餘的問題。貝瑞格林不敢吭聲重新望向遠處，等待事態的發展。與此同時，半獸人跟著塔尼斯沿著一條半面懸空的山道鑽進了涵洞裡。進入隧道便不再有路，所有人都只能跳進齊腰深的冰寒流水。跟下水的半獸人舉著火把罵罵咧咧地往前走，直接負責驅押塔尼斯的半獸人是名小頭目，罵得尤其厲害。

    “你這該死的母精靈到底帶的什麼路！在山裏繞來繞去不說，現在又把我們拖進這凍死人的黑河裏。要這裏頭再找不到‘暗門’，看我怎麼收拾你！”

    渾身傷痕的塔尼斯被推得在水裏趔趄一下，站穩後她冷冷斜一眼身後，同樣以通用語迴應：“我想要的只是活命。騙了你們的話，你隨時一刀就可以殺了我。”

    “想得美！你要真敢撒謊，我會割瞎你的眼睛慢慢弄死你！說吧，那門到底在哪兒？”

    “朝你們頭頂看看吧。”

    半獸人聽了塔尼斯的話，紛紛高舉火把四面仰望。隧道的頂很高，石稜交錯並不平整，有些地方還溼漉漉地滲著水，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紅色和黃綠色的異光。一通搜尋後，他們在岩石裂隙裡發現一道不同尋常的陰影——一個銅環嵌固在那兒，彷彿是個門把手。而門的輪廓已經被灰白的鈣化沉澱侵蝕得幾乎看不出來了——這暗門似乎被林地精靈們遺忘了很久。半獸人全都興奮起來，一邊派人出去報告酋長，一邊把所有隨身能找到的麻繩連線起來，接成一整根長繩。繩子的一頭綁上拳頭大一塊碎石，再由所有人中最高壯的一個來負責投擲。失敗幾次後，石塊終於被扔過了銅環，繩索的兩端都回到半獸人的手裏。這時更多的半獸人士兵稀里嘩啦踩著河水鑽進了隧道。他們一起來幫忙，一個接一個抓住繩尾。

    “個個都別偷懶，快點給我用力！”小頭目大喊道。在他指揮下，這些半獸人果然拽著繩子往後退，繩索被一呎一呎繃緊，直到隧道頂上傳來什麼東西逐漸裂開的“咔咔”聲。“就快成功了，用力！”小頭目再度大喊。半獸人們發出怒吼拼命向後傾斜身體，終於——所有人一個接一個跌倒在水裏，銅環連著朽舊的陷板門“嘭”地一聲被拽了下來！

    這道沉重的門板掉下時正好砸在了小頭目的臉上。這醜陋的傢伙搖晃一下仰面倒進黑水裏。面對意外半獸人傻了眼，不過愣怔片刻他們便不再理會這件事，也並沒有一個人去撈起他們的頭目看看對方還有沒有救，而是全都聚集到洞口底下拼命高舉火把，想要看清那兒是否是進入林地大殿的“暗道”。可洞口離水面太遠，火把的光根本無法完全照亮。這時候又有連續的“咔咔”崩裂聲響起，並且不僅從頭頂，還從隧道兩側的石壁裡傳出。半獸人面面相覷，有人一把拽過身形嬌小的塔尼斯，要她交待這是怎麼回事。

    “暗門開啟了啊。”塔尼斯被迫仰起臉回答。

    “我們看到暗門開啟了，可他媽這聲音怎麼回事！”半獸人粗魯地質問。

    學著他們的樣子左右望一望，塔尼斯微微笑了，湛藍的眸子熠熠發亮，“那是所有的暗門都開啟了。”

    “所有暗門……”半獸人推開塔尼斯，自己踏水走到石壁前，上下尋找新開啟的暗門。碰巧，一塊書本大小的石片被什麼力量強行頂出，正好在他眼前掉落進水裏！他舉著火把湊近，見一樣東西從中伸出來，在火把照耀下一瞬間發出明亮的反光。

    “是弩機！”

    這半獸人才來得及大喊一聲已直挺挺仰面栽倒。四面亂箭嗖嗖飛射而下，中箭的半獸人在黑水裏噗通掙扎、嗷嗷慘嚎，只有極少數帶著傷撤出了洞口，其餘都葬身暗河。此刻仍舊潛伏在山坡上的米盧迪爾與貝瑞格林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見岸邊的半獸人隊伍突然騷動起來。有火光搖晃著透過石橋，還有各種叫喊聲和獸人語的命令聲傳來。半獸人首領似乎怒氣沖天，教訓謾罵之後下令整支隊伍都調轉了方向，沿著河道離開了這裏。

    “跟我來！”見半獸人部隊轉過山腳，米盧迪爾招呼一聲躥了出去。爲了不被敵人發現，他們藏身的地方離河邊還有一段距離。等兩人跨過石橋抵達洞口，米盧迪爾一個縱身便潛進了暗河裡，直游到深處才冒出頭。貝瑞格林也跟著下了河，立刻被水流衝得往後退了一步。他只能拼命克服阻力撲騰著往前走，速度比米盧迪爾慢許多。他想要提醒米盧迪爾小心，可小精靈顯然不管不顧這些。

    半獸人帶進隧道的火把都被澆熄了。還好對於精靈來說，在這樣幽暗的光線下視物並不困難。米盧迪爾推開一具具順水流來的半獸人浮屍，一面往深處遊走一面大聲呼喚“Nana”。看到這些屍體，他已經明白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找不到母親令他恐慌極了。終於，他見一點人影靠著巖壁朝自己蹣跚走來，同時還有微弱的答應聲響起。“Nana！”米盧迪爾再度鑽入水中，冒頭時已經到塔尼斯的跟前。渾身是傷的女精靈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米盧迪爾抹一把眼淚，立刻掏出小刀將纏在塔尼斯身上的繩索割斷，幫助母親從反縛雙臂的捆綁裡脫出。

    “你怎麼來了，又到處胡跑！”塔尼斯微喘著氣說，雖然是責備的話口吻卻並不嚴厲。

    米盧迪爾投進她懷裏用力地蹭著，“我從巡林站找到這兒，我還以為……我擔心你，Nana！”

    塔尼斯愣怔一下不禁笑了，“我沒事，我清楚這些機關。所有暗河裡的通道早就由陛下下令封堵改造過，沒人能從水路混進大殿。”說著她抬起被綁得痠痛的手，愛撫過兒子的小腦袋。

    這時貝瑞格林嘩嘩踩著水趕了過來，見母子倆平安相會他大鬆一口氣。塔尼斯也看清了貝瑞格林，面上神色變了變。她很快扶住米盧迪爾的肩膀令他離開自己的懷抱，低頭注視兒子的眼睛說：“敵人找不到暗道現在一定打算正面強攻。他們不認識路只能順著河走，你快抄近道去給加里安大人報信，加里安會有辦法給你父親、給陛下送信！”

    “Ada要回來了嗎？！”米盧迪爾兩眼晶亮地問。

    “對……”塔尼斯喘口氣，又咬咬牙，“所以你快走！”

    “Nana你呢？我們一起走吧，”米盧迪爾說著也回望一眼貝瑞格林，“大叔陪著我來找你的，現在我們一起回大殿好嗎？”

    塔尼斯眸光閃了閃，垂下扶著米盧迪爾的手，轉而扶住身側的石壁。“我要歇一會兒才能走得動。你得一個人先走。”

    米盧迪爾心疼的摸一摸母親胳膊上和身上的道道傷痕，既難過又猶豫，“可我要保護你，Nana。”

    塔尼斯抬起視線看一眼貝瑞格林。從她眼中貝瑞格林見到了請求的神色。“讓我留下來照顧你Nana吧，”貝瑞格林上前拍了拍米盧迪爾的肩，“你快去報信，這是最要緊的。”

    “你留下？”米盧迪爾一怔。

    “對。你看我，和你Nana一樣累得不輕，實在跑不動了。”貝瑞格林擦擦滿頭的汗說。

    米盧迪爾看看貝瑞格林又看看母親，“可要是加里安大人下令封城怎麼辦？你們會進不了城的！還有這周圍要是藏著其他敵人怎麼辦？”

    “我們會趕回來。再說我和夫人都是這麼聰明的人，有危險我們會躲開的。你就聽你Nana的話，趕快走吧！”貝瑞格林說。

    “我……”米盧迪爾最後望向母親。

    塔尼斯朝他招下手，他趕緊湊上前。他的母親為他擦了擦臉上的一塊髒污，之後手指便久久停留在那兒。塔尼斯喘息哽咽一下，愛撫著他的臉龐說：“聽我的話，米盧迪爾。你Ada就快回來了，想要見到他你就一定要拼命地跑，別回頭。要是……要是你再在路上胡亂搗蛋耽擱，我一定會狠狠教訓你的！”

    米盧迪爾趕緊摸摸自己的耳朵尖，彷彿能感覺到母親一把擰過來的痛感。他護著耳朵吐下舌頭說：“放心吧nana，我保證會比半獸人更快趕到，保證把訊息帶給向加里安大人！所以，你和大叔也要快一點！”

    塔尼斯點點頭，終於鬆開手。米盧迪爾轉身那刻她唇角顫動了一下，但到底沒有再出聲。很快，小精靈像條泥鰍似的鑽進水裏，撲騰幾下便沒了影。等米盧迪爾去遠，貝瑞格林長長吐一口氣說：“夫人，我扶你到外面河岸上歇會兒吧。”塔尼斯卻不說話，不知什麼時候闔眼垂下了頭，身體正慢慢朝水底滑去。“夫人！”貝瑞格林一驚之下忙踩水上前攙扶，他才發現塔尼斯的背後深扎入了一枚短箭——那是弩機射出的又粗又利的鐵箭！

    塔尼斯撇開他的手，虛弱地開口說：“你走吧。”

    “這怎麼行！我答應了你的兒子……”

    “我要回到西方去了，不需要任何人在這兒照顧我。”

    塔尼斯打斷他，倔強掙扎著往後靠回石壁——彷彿兩人第一次相見時，她作為女主人驕傲地立在房門前。貝瑞格林不知所措。黑暗中，女精靈正筆直地看著他。唯一和那時不同，兩行淚水隱約順著對方美麗的臉孔流淌下來。

    “謝謝你幫我勸米盧迪爾離開。現在，你也離開這兒吧，”塔尼斯輕輕地說，“無論去哪裏，願星耀你的路……人類。”

    貝瑞格林低頭行了個撫胸禮，之後便什麼也不做站在冰寒的暗河裡，一直看著黑水湮沒精靈美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