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魔戒再現3
隱隱約約,眼前有光線浮動。精靈語一聲聲吟唱著“睡吧,睡吧”,世上大概再沒有比這更安寧祥和的歌聲……瑟蘭迪爾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橡樹下的氈毯上,腦後枕著羽絨的軟靠,頭頂是搖曳生姿的枝葉和潔白待放的花苞。陽光輕易穿透了葉片,將細碎的綠色和金色光芒灑下,透過微塵暖融融映在自己的身上,也映著蜷坐身側的愛人。穿著月白緞袍的洛斯蘿睿爾仍舊輕輕的唱著歌,雙手搖動著一隻藤籃。她今天沒有編髮,淺棕的髮絲順著脊背和耳畔輕柔散下來,稍稍遮住了側臉。身為母親她所有神思都凝注在小小的嬰孩上——小精靈就趴在籃中的薄褥裡,身體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看來是睡著了。四下靜謐,空氣裡氤氳著泥土與草木新生的味道,一切都提示他這是暖春。瑟蘭迪爾伸出手,撩起幾縷妻子垂落在氈毯上的長髮。那些髮絲柔軟穿過他的指縫,又彷彿流水一般散開——他嗅到了熟悉的髮香。
“我是在做夢吧,蘿睿爾。”瑟蘭迪爾低聲的說。他的妻子停止了歌唱,慢慢轉過身,俯下來靠近他,這香氣便如她的雙臂將他環繞其中。“那你現在醒了,”洛斯蘿睿爾微笑著啄吻他的額頭,“夢到了什麼?彌爾瑞斯。”瑟蘭迪爾沒有說話,只抬手觸碰她的臉頰,觸到時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又反轉指節溫柔摩挲上去。他觸到的每一寸面板都柔滑而溫熱,身處的一切都真實如斯。洛斯蘿睿爾也調皮的用一根指頭劃過他的臉,在他唇上輕輕的點,“說啊……快說啊……”“可惜不是個美夢。”瑟蘭迪爾吻了吻她的手指,凝視她冰藍眸子裡點點陽光的金色。“我想聽。”洛斯蘿睿爾依舊滿目好奇。“我夢到你不見了,你離開了我和萊戈拉斯。”瑟蘭迪爾捧著她的臉說,每說一個字心口都一陣絞痛。“我?……離開了?”洛斯蘿睿爾慢慢蹙起清秀的眉,一臉不可置信,又好像對自己在夢中的所做不滿。“我去了哪兒?”她追問。“不知道……我不知道。”瑟蘭迪爾抿著唇避開她探究的目光,愛撫她的手也垂下來。洛斯蘿睿爾卻即刻回握住他的手,兩人的溫度妥帖融合在一處。緊握一會兒,洛斯蘿睿爾將他的掌心重新貼回自己腮邊。“所以你生氣了嗎?”彷彿自己真的做過那些事,洛斯蘿睿爾一臉愧疚和忐忑,小心翼翼的瞧著他,“我後來……回到你身邊了嗎?”
瑟蘭迪爾復又沉默一刻,說:“回來了……感謝伊露維塔,你回來了。”他的妻子終於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可很快又用指頭揉他緊皺的眉心,“那你為什麼還這樣煩惱呢?既然我們又在一起了,權當是個美夢不好麼?”“權當是個美夢……”瑟蘭迪爾眸光顫動著,深看向妻子的眼角眉梢,看她微翹的鼻、粉嫩的唇,看她的一顰一笑。暖而清透的陽光耀著眼前的洛斯蘿睿爾,她的每一根髮絲都閃著淡淡的金棕色,尖尖的耳廓被渲染做透明,象牙色的面板泛起柔和溫潤的光,彷彿將要流動一般。他的妻子這樣美,讓他忍不住想要挽留時間,請它停在這一刻。
“我要它不是夢。”瑟蘭迪爾說,跟著手臂用力將洛斯蘿睿爾引向自己。愛侶額頭相抵,又耳鬢廝磨,彼此將對方的呼吸深嚥下去。他又含住她的唇,彼此都閉著眼深深的吸吮,彷彿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相親。兩人身側一片油油綠意,此刻俱在微風中纏,綿搖擺,柔而韌的草葉相偎糾結,好似再也不能分離。這個吻甜蜜如春意又綿長似草葉,直到到兩人都沉沉喘息才終於鬆開彼此,眸光溼潤的凝視。“如果這是場夢……我情願永遠都不要醒。”瑟蘭迪爾說著輕撩她的鬢髮。洛斯蘿睿爾亦愛撫他的臉頰,露出少許埋怨的表情,“你是綠林的國王,怎麼能一直睡覺?我和萊戈拉斯又要怎麼辦?”“可我累了……”瑟蘭迪爾依然望著她,苦澀的笑了一下,“我好累啊……蘿睿爾。”
他的妻子眼睫顫了顫,滿目疼惜的攬住他,柔軟的指尖一寸寸愛撫他的傷處。“是疼痛讓你覺得疲憊嗎?是黑暗困擾著你嗎?”“兩樣都是……”瑟蘭迪爾沉沉嘆息了一聲,睡意不覺又爬上他眼瞼,妻子的影像在逐漸縮窄的視野裡變得朦朧起來。“睡吧……睡吧……”洛斯蘿睿爾在他耳邊輕哼,“也許睡眠會讓你感覺好些。”愛人的撫觸正妥帖熨平他胸膛裡的疼痛,可越是舒服他越是疲倦得睜不開眼睛。“我怕醒來你又不見了……我寧願在夢裏,和你,還有萊戈拉斯一起。”他閉著眼模模糊糊的說。洛斯蘿睿爾忽然在他耳邊笑了,再次貼近啄吻他的額頭、他的面頰、他的唇,與他十指交握。“你記得我的承諾嗎?”“怎麼會忘……”“那就相信我。無論去了哪兒我都會回來——蒙伊露維塔指引,蒙林山的星光指引,最終回到你的身邊……所以答應我,要醒過來啊……我會在這兒守著你,等你醒來……”
“等我醒來……回到我身邊……”瑟蘭迪爾重複,唇角慢慢現出了笑卻並不自知。耳畔傳來妻子均勻的呼吸,還有林風沙沙,枝搖葉動……
萊戈拉斯收到精靈王甦醒的訊息是在四月。他愉快的走入父親常去的那片林地,看到綠意盎然的橡樹上白花如往年一樣吐出了紅蕊。他摘下其中一朵,夾在了父親常看的舊書裡。次月,他決定將政務託付給海拉爾親自去一趟林谷,他已無法按捺心中積累的思念。萊戈拉斯和隨從到達林谷已是夏天,埃爾隆德的秘書林德爾在城門入口迎接了他。當他迫不及待的詢問起父親的情況,林德爾沒有多說,只是微笑著請他登上山腰的書房。林谷傍晚的空氣中充滿了樹木和花草的香味,雖值夏季卻並不很炎熱。他緩步走入林谷主人那雕樑畫棟的大廳,越過一架架書籍,在麵南的門廊下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瑟蘭迪爾身穿適合夏季的單薄銀袍,優雅的架著腿坐在一把舒適的藤椅裏,膝邊還有一張梨木的小几。他一手靠著椅子扶手支在腮邊,一手拿著書,眸光凝注在書頁上。此時廊子裡仍鋪灑著夕陽的光,廊外的山谷中溪水奔流不歇,瀑布的聲音十分喧鬧,不過這一切都絲毫不能打擾精靈王閱讀。那張有著精雕細琢五官的臉貫然的嚴肅,並且從唇角到眉尾都是銳利的——王者即使靜處也有著絕不可侵的威嚴。但萊戈拉斯並不懼怕自己的父親,而且打算讓父親因自己的突然到來吃上一驚。於是他悄悄的繞到後方接近,直到能探出腦袋看清父親手裏的書——他想要知道是什麼吸引父親這樣全神貫注。
“法貢……”萊戈拉斯輕聲念出自己唯一認得的一個詞,通篇其它字元都是難明其意的諾多文。瑟蘭迪爾卻彷彿早有準備的說:“你這樣偷偷進來並不會讓我感覺意外,只會讓你丟失攝政王該有的儀態。”萊戈拉斯趕緊站直一些,兩手背在身後說,“現在走進來的是作為兒子的萊戈拉斯,而不是密林的王儲。他擔心自己的父親已經到不顧禮儀的地步了,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父親在這兒的一切生活起居和身體狀況。”瑟蘭迪爾挑一挑眉說:“我好得很。”萊戈拉斯笑了,剛纔遠看他就知道父親的病好了,面上已經沒有了晦暗死氣,精神也很清明。萊戈拉斯於是把注意力重新轉回到父親正在看的書上,俯下身盯著書頁問:“您對法貢森林感興趣?中土大陸最古老最神秘,傳說有魔法存在的森林。”“我對南方的局勢‘感興趣’,”瑟蘭迪爾說著扭過頭,瞪一眼自己的兒子。
萊戈拉斯的神色終於嚴肅起來,在小几對面另一張椅子裡坐下,對自己的父親說道:“是的,Ada,南方的情況不好。半獸人的活動越來越頻繁,甚至有傳聞說,他們在葛哥洛斯打造武器、集結成軍。生活在更南方和東方的野蠻人也蠢蠢欲動,恐怕他們和半獸人一樣,都效忠於同一個主人。自從巴拉多的邪黑塔重建,從南至北到處都散佈著恐懼與戰爭的謠傳。”“也許再過些時日,謠傳就不會只是謠傳了,”瑟蘭迪爾若有所思的合上書本,“我也應當回到我的土地和子民當中去了。”“您會和我一道回去?!”萊戈拉斯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瑟蘭迪爾抬眸看向自己的兒子,自見面後第一次露出笑意,“四十年時光對我們精靈來說並不算長,但還是辛苦你了,萊戈拉斯。”
當夜,埃爾隆德為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舉行了宴會。萊戈拉斯首次嚐到夏隆酒,簡直喝得停不下來。不過在林谷領主一派精緻典雅的宴會廳裡他還是保持了他國王儲該有的禮儀,不至於和侍衛們拼酒玩笑成一片。埃爾隆德倒是體貼的察覺出了萊戈拉斯的不自在,用餐過半便主動邀請瑟蘭迪爾和自己一道退席,將宴會桌留給年輕的精靈們。瑟蘭迪爾瞥一眼已雙眸放光的萊戈拉斯,之後欣然應允,和好友一道去了別室。當他們重新坐下捻起酒杯,瑟蘭迪爾說:“我打算和萊戈拉斯一道返回密林。”埃爾隆德面色嚴肅的問:“你決定好了?這些年萊戈拉斯把王國管理得很好,你大可以放心把權力交給他。”“我的兒子聰明又能幹,這個我知道,”瑟蘭迪爾悠然抿下一口酒說,“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可靠。可我從沒有過別的決定,現在耽擱在這兒純粹是因為你的藏書吸引了我,讓我忍不住多停留了這些時日。”埃爾隆德輕輕皺眉搖頭,“你要知道,一旦脫離維雅的魔力,你的身體會因毒傷重新陷入衰退,甚至比過去更嚴重。你用了四十年沉睡來換取現在,對那樣的未來你也準備好接受了嗎?”瑟蘭迪爾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靠在椅子裡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稍後才反問:“維雅的魔力會永續存在嗎?”埃爾隆德默然。
“你比我更清楚答案,”瑟蘭迪爾淡然又嚴肅的說,“你們諾多常講,精靈的時代就要結束了,而終有一天你也會乘船西渡。過去和現在,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給我的所有幫助。但是朋友……有一天我也只能遙祝你在維林諾平安,永世懷念這份友誼。這纔是未來。”埃爾隆德久久與他相視,兩人都有足夠看透對方心思的能力。之後埃爾隆德笑了,舉起杯。瑟蘭迪爾亦露出笑,兩人的杯沿在燈火下相碰,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響。“不過……”瑟蘭迪爾嚥下這口酒,笑容忽然變得懷有深意,“你真的能無牽無掛的西渡嗎?你的女兒……”埃爾隆德的臉色果然如他所料的變了。瑟蘭迪爾挑眉表示對答案瞭然。埃爾隆德罕有的露出惱火的神情,皺眉起身,揹負雙手踱步到窗邊去。明亮的星光灑滿山谷,映著幽深的森林和日夜喧囂的瀑流。群星中最亮的一顆便是“安多米爾”——精靈們眷戀的暮星。
“他們在蘿林私定終身了……阿拉貢和亞玟,”埃爾隆德說,“那是二十年前,阿拉貢從剛鐸退伍,在蘿林休養的日子裏發生的事。”“然而當他們向你請求祝福的時候,你卻把自己的兒女從身邊攆走了。”瑟蘭迪爾露出遺憾說。“亞玟回到了蘿林,和我妻子的同胞生活在一起。阿拉貢……無論他是否登基為王,能否挽救他的子民於危難,最終帶給我女兒的都只有痛苦——死亡是人類的宿命。等他離世後,也許會作為萬民景仰的偉人存在於傳說之中,可我的女兒要怎麼度過餘生?日復一日徘徊在草木枯萎的墓園中嗎?當世界改變時才發現自己虛度了一生。”埃爾隆德無比悵然的說。瑟蘭迪爾亦起身到窗前,抬頭望著比密林所見更要璀璨的星空。“可即使精靈也有自己的宿命。智者憑藉智慧判定未來,把主動去經歷必然發生的痛苦認為是不智的。可在痛苦到來之前亦有許多的歡樂,痛苦之後亦有許多的回憶,當世界改變我們的回憶卻永存。亞玟繼承了露西安殿下的美麗,也繼承了殿下的性情,她未必會認同你的智慧。”“你又曾認同嗎?我的朋友。”埃爾隆德瞥向瑟蘭迪爾。“我絕對認同你的智慧,而我有我的宿命。”瑟蘭迪爾笑著抿下一口酒。埃爾隆德再次無奈的搖頭。
數日後,密林的馬隊整裝出發,萊戈拉斯見到了四十年前隨父親一起來到林谷的角鹿。在維雅的魔力下,瑞文戴爾雖有四季變遷,但谷中的一切都不會衰老。連角鹿也毫無這個年紀該有的老態,反而皮毛油亮蹄步輕快,看來正值青春茂盛。不過它現在可沒有辦法睡在精靈王的臥室裏了,就算放眼密林的鹿群它也會是最雄壯的一頭。走下高高的白石臺階,佩回長劍的瑟蘭迪爾優雅利落的翻上角鹿,出發前又最後一次拉轉韁繩,向立在臺階之上的埃爾隆德行道別禮。之後他便率著萊戈拉斯和為數不多的隨從出發,驅策坐騎緩緩行出瑞文戴爾的城門,從此再也沒有返來過。
馬隊到達最高隘口,瑟蘭迪爾獨自登上青冢停留了一會兒。萊戈拉斯在斷崖下靜候著。他早就知道,這是父親每次經過隘口的習慣。迷霧山的陽光在這天罕見的清朗,山風隱隱吹送著水流與松濤的聲音。曾經在這兒戰死的英靈已回到西方的聖殿中,而活著的將繼續堅守或向前,直到世界的命運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