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魔戒再現1
瑟蘭迪爾醒來的時候,見灑滿春日暖陽的視窗棲著一隻烏羽發亮的渡鴉。雖然渾身倦怠,他還是調整下姿勢將左臂枕到腦後,與那有靈性的鳥兒對視。“巴德來信了?”精靈王問。鳥兒沒有吱聲,眼珠轉了轉。“那是丹恩?”鳥兒還是沒有動。瑟蘭迪爾挑了挑眉承認自己遭遇挫敗。這時一隻小角鹿猛地躍上窗臺,將鳥兒撲稜一下驚飛了。瑟蘭迪爾瞪一眼搗亂的傢伙,小鹿卻毫不畏懼的跳回到床前,伸出舌頭舔了舔他搭在床沿的右手。瑟蘭迪爾翻過掌心輕握了下小鹿的下巴,“你每天比加里安還準時。”話音剛落,臥房門外就傳來王室總管的敲門求見聲。小鹿呦呦叫著朝房門跑去,瑟蘭迪爾懶聲答應:“進來吧。”
加里安一路走一路被小角鹿纏住腿腳,不過總管顯然已經習慣,除了手捧衣物,還帶來一封信。等放下這些東西,加里安愉快的說:“陛下,您今天的氣色比昨天要好。”瑟蘭迪爾無動於衷的坐直一些,隨手按揉著胸口的痛處,自孤山一役後這疼痛便不曾離開他。“收到信了?”他問。加里安換上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回稟:“信不是殿下的。”“當然不會是他的,”瑟蘭迪爾沒什麼好氣的說。加里安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得,豎起食指指向天花,“啊,萊戈拉斯殿下上上個月剛來過信。”精靈王投去冷冷的一瞥,總管大人隨即住了嘴。
等仔細服侍瑟蘭迪爾穿好王袍,加里安告退說:“我先去準備早餐了,陛下。”“去吧,”瑟蘭迪爾淡淡吩咐,“把要處理的檔案也準備好,通知海拉爾來見我。”等加里安帶著餓壞了的小角鹿走後,瑟蘭迪爾坐到書桌旁,翻看那封孤山來信。信封上的字跡並不陌生,他欣然捉起拆信刀裁開封口,一撮草籽立刻從中散落到桌面上。隨附的信紙上寫著兩行墨跡深刻但歪七扭八的通用文:“這是鐵線草的種子,請把它種在陶睿爾的墓旁,到了夏天它會開出銀白色的花朵。”瑟蘭迪爾一手支著腮,一手捻起這細小的種子端詳,慢慢的神情沉寂下來。
“今天陽光很好,正適合您到林地裏走一走呢,連醫官也沒理由反對,”聽說精靈王處理完政務想要出門,加里安興奮起來,“不如我帶上野餐的東西,陪您到林地裏喝一杯吧。”瑟蘭迪爾躺在搖椅裏,小鹿乖乖蜷在他的腿邊,不時抬起剛冒茸角的腦袋蹭蹭他的膝蓋。精靈王一面翻閱手裏的植物筆記一面說:“還要記得帶上手鋤和水壺。”“啊,是孤山又有種子寄來嗎?”機靈的總管恍然大悟,“再這麼下去,陶睿爾的墓園就要變成異國植物園了。最初種下的那棵小松樹和尤加利樹都有這麼高了,恐怕尤加利樹會更高一些。”加里安說著在自己身側比劃了一下。“是啊……”瑟蘭迪爾隨口接道,目光停在上個月剛親手畫下的一頁圖譜上——來自亞爾諾的尤加利樹有成對生長的心形葉片,而孤山鬆是四針一束,和密林的三針鬆有很大的不同。“等殿下回來看到陶睿爾的墓園這麼漂亮,一定會很滿意。”加里安捧著托盤湊近,伸長脖子去瞧精靈王的植物筆記。“我看倒是未必。”瑟蘭迪爾漫不經心的挑一挑眉,騰出手拾起托盤裡的藥碗,把那些苦澀的藥水盡數飲了下去。
慘烈的五軍之戰至今已過去四年多,河谷鎮的重建基本完成,巴德將鎮子治理得井井有條。他的兒子巴恩今年已經十七歲,是個能幹的小夥子,開始負責押運來往密林的商隊。河谷鎮的名產——玩具和煙花,也開始重新售往西方。另一方面,山下王丹恩召回了許多流浪在外的埃雷波爾矮人,孤山的鍊金爐再次熊熊燃燒起來。當初那支遠征隊倖存了十位矮人,他們全都成了丹恩的得力助手。尤其奇力深得丹恩的信任,已經是朝中的重要大臣。而遠在迷霧山以西,一支遊俠隊伍在亞爾諾荒原上活動。
他們剛剛伏擊了一支外出“打獵”的半獸人隊伍。經過好一場廝殺,山丘邊緣的斜坡上到處躺臥著半獸人和座狼的屍體。人類騎士都跳下馬,動手扒掉半獸人身上的鎧甲,然後把屍體堆壘到一起方便焚燒。其間一名著灰綠衣衫、身材修長的金髮戰士不時彎下腰,從屍體上拔出較為完整的箭矢,再回收到揹負的箭筒裡。如果留意他的耳廓形狀和瞳仁的顏色,會發現他不是登丹人,而是一名精靈。過了一會兒,隊伍年輕的首領繞過屍體堆,直走到他的身邊。“真抱歉,萊戈拉斯,最近都沒辦法為你補充到足夠的羽箭。”阿拉貢說。“沒關係,我還有刀,”萊戈拉斯直起身,以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好友,“不過下個月我一定得去趟躍馬鎮了,我的刀刃需要修一修。只是我擔心,那兒的工匠未必能讓它恢復如初。”“是啊,你需要的是密林的爐火與同胞的手藝,”阿拉貢說著拍了拍他的肩,神色複雜。“你有話要對我說?”萊戈拉斯敏銳的指出。“我想請你陪我坐一會兒,美麗的朋友。”阿拉貢一貫蒼白又嚴肅的臉上罕有的露出了笑容。
兩人慢慢登上小山丘,坐在可以俯瞰整個斜坡的地方。阿拉貢的族人,高大的登丹騎士們很快點燃了屍體底下的柴禾。惡臭的黑煙慢慢升騰起來,直到高空才被這個季節的微風吹散。戰士們圍坐到一起吸菸喝水,有人開口唱歌,歌聲低沉又悠揚。在亞爾諾遊走的這些年月裡,萊戈拉斯也學會了登丹人的歌,他以清朗的嗓音跟著唱起來。阿拉貢從懷裏掏出一隻菸斗點燃,一面享受同伴的歌聲一面望著暮色中的荒原盡頭,彷彿身後的樹木一樣沉默。等萊戈拉斯一曲唱完,他由衷感嘆說:“再沒有哪個種族比辛達精靈的歌喉更美了。即使嘆惋人壽短暫、歲月無常的歌詞,由你唱來都不再令人覺得悲傷。可惜,不知要什麼時候我才能再次聽到它——我就要離開這兒了,朋友。”
“你要回瑞文戴爾嗎?”萊戈拉斯問。這四年裏阿拉貢都不曾回過那座要塞,不曾見過亞玟,只是時常與林谷雙子聯絡,或一道殺敵行動。萊戈拉斯也深深敬佩那兩位勇敢的半精靈朋友。然而阿拉貢卻沉浸在煙霧中搖頭,“不,我要去南方,去海港的國度。”萊戈拉斯一聽有些吃驚,“你要離開你的族人?”“可以這麼說,賀爾巴拉將在這段時間裏取代我的位置,本來我們也經常分散行動。不過,從另一種意義上說,我會仍然和同胞們在一起,”阿拉貢說著轉過頭,深邃灰湛的眼睛盯著精靈,“我打算隱瞞身份去剛鐸,那兒的攝政王埃克西里昂二世正在招募士兵。”“你要去剛鐸做僱傭兵?”萊戈拉斯的神情由吃驚變成了徹底的不理解,清秀的眉皺攏起來。阿拉貢微微眯眼,面色凝重的說:“剛鐸和洛汗一向兵強馬壯,如果它們都到了必須招募僱傭兵的地步,那南方的情勢一定不容樂觀。在剛鐸也生活著我的登丹同胞、我先祖的子民。現在去那兒,我只是順應自己的心——去我最想要為之而戰的地方戰鬥。”
“最想要為之而戰……”萊戈拉斯不禁輕聲重複,心底的某處隱隱刺痛了一下。阿拉貢再次拍拍他的臂膀,“這些年裏你陪我出生入死,我萬分感激,朋友。到分別的時候我會期待下一次相會。”萊戈拉斯凝神思索了一會兒,慢慢撥出口氣說:“我也該回家了,阿拉貢。森林在呼喚我,我沒有理由再逃避。”“逃避?”這次輪到阿拉貢感覺意外。萊戈拉斯微微的笑了下,神情帶點自嘲。“四年前我在荒原上找到你的隊伍,曾告訴你,我是奉父親的命令來協助你。這不是假話,但我也隱瞞了自己離開密林的初衷——我其實是在逃避我的過錯,逃避那個滿載回憶的地方。”阿拉貢沒有做聲,只是靜靜的吸著菸斗聽他說下去,面上帶著關切。
“可你剛纔的話讓我想明瞭一件事,”萊戈拉斯的目光漸漸銳利起來,“這四年裏我的確逃掉了痛苦的重壓,和你一起戰鬥讓我能夠不總去想自己犯下的那些可怕錯誤,但同時也逃避掉了應當承擔的責任。你就要去為剛鐸、為南方的同胞而戰了,我也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萊戈拉斯說著起身,揹負長弓挺立眺向東方,微風拂動他的金髮和身後染滿旅塵的斗篷。蒼茫暮色裡,他能望見迷霧山的皚皚雪峰,但望不見更遠的地方。“最想要為誰而戰?除了密林和我所深愛的父親,我想不出其它答案。”
這之後初夏的某日,阿拉貢告別了族人,隻身孤騎前往南方。他經過洛汗國境,最終抵達了剛鐸的王城米那斯提力斯。他在攝政王埃克西里昂二世麾下服役,二十餘年裏從士兵升任將領,沒有表明過自己的身份。於是人們稱他為“索隆吉爾”,意思是“星之鷹”——因為他行動迅速、目光銳利,並且佩戴著閃亮的銀星。而另一方面,登丹隊伍裡的精靈戰士,也在阿拉貢離開的那天不見了。有人說,阿拉貢走的時候風中傳來精靈語的歌聲,那是在為友人送別。但沒人看見歌者的影子,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時間由夏入秋,密林的楓葉紅了。一匹白馬跨過溪壑而來,載著風塵僕僕的騎士。在林路入口處,萊戈拉斯跳下馬背。他眼前的兩棵大樹還是老樣子,枝幹上纏滿藤蔓與發黑的青苔,就像留著蒼蒼鬍鬚的兩位人類老者。萊戈拉斯親暱的拍了拍它們,才牽著坐騎踏上樹木之間的蜿蜒林路。秋陽在他身後退卻成入口的餘光,他走進了父親的幽暗王國。蘊含枯葉味道的空氣逐漸充滿他的胸膛,讓他覺得微微發悶又由衷的心滿意足。他快有五年沒有回過密林了,這五年裏他只在烈日暴曬或陰風肆虐的荒原上活動。但他的雙目仍舊為這幽暗的光線而生,雙耳仍能辨聽松鼠爬蟲的細微活動。樹木在他周圍搖曳低吟,訴說這五年的時光。
“萊戈拉斯殿下!”——忽然一聲叫喊從枝椏間傳來。卡洛芬德林靈巧的從藏身處躍下林路,跟隨他現身的還有一整支巡邏隊。“殿下你真的回來了,不是傳信的鳥兒!”卡洛芬德林開心的說。萊戈拉斯一臉嚴肅的走上前,給了自己幼年時的刀劍老師一個大大的擁抱。卡洛芬德林不禁露出意外又欣喜的表情,“你還認得路嗎?殿下。需要我陪你回林山嗎?”萊戈拉斯鬆開他,扁一扁嘴瞪他一眼,“五年時間還不至於讓我忘掉家門怎麼走。”卡洛芬德林又接著問:“怎麼不先送信回來呢?我們沒有為迎接你做任何準備,陛下也一定會很吃驚。”萊戈拉斯狡黠的轉了轉眼珠,“這正是我想要的。聽我命令,不許派斥候通報。”
儘管萊戈拉斯不肯讓卡洛芬德林陪同,這位自從捱了禁閉之後就格外恪盡職守的衛隊長還是堅持策馬跟隨。四日後,兩人終於進入林山。到這兒,樹木終於變得稀疏起來,空氣也清新流通。尚好的陽光透過枝椏間隙灑落在林路上,映著遍地的枯葉好像碎金子一般。“父親會在操演場嗎?”萊戈拉斯照著過往的經驗猜測。這樣好天氣的下午,精靈王通常不會放過折磨海拉爾和部隊。卡洛芬德林卻聽得愣怔了一下,之後回答:“應該不在。”“你怎麼知道?”萊戈拉斯瞥他一眼,“你不是和我一樣剛回來麼?”衛隊長的表情明顯有些尷尬。萊戈拉斯雖然疑惑但沒有再問,兩人默不作聲的繼續騎行。到長橋邊,見王子殿下歸來西爾凡馬伕們一陣激動,殿下本人卻沒有太多心思接受他們問候。甚至連武器也沒有卸除,萊戈拉斯便快步透過了長橋。卡洛芬德林趕緊跟上去。
覲見大廳的石門意外緊閉著,萊戈拉斯將掌心覆在那些陰刻的藤蔓花紋上用力推開。石門吱嘎,廳內光線一片晦暗,完全不似記憶中那般燈火通明,四壁有許多火把都被刻意熄滅了。“這是怎麼回事?”萊戈拉斯問。不等卡洛芬德林回答,他兀自踏上覲見石道,一路登上臺階走到高高的王座前。沒有衛兵,沒有侍從,踏道上、座椅上蒙著的薄薄灰塵絲毫不能逃脫他敏銳的眼睛。萊戈拉斯茫然四望,他的印象裡,覲見大殿還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空闊寂靜過,甚至透著深深的寒意。萊戈拉斯在空王座前呆立了一會兒,才又慢慢的折返門前。卡洛芬德林朝他低下頭說:“陛下已經很久沒有在大殿理政了。”
萊戈拉斯眉心緊鎖著走出來,一路又轉向餐廳。同樣的景象出現在他眼前——雖然能看出時常打掃的痕跡,但這絕不是每日使用的房間該有的樣子。由於有窗所以室內並不特別幽暗,但餐桌上沒有插花、也沒有酒器,一切都冷冷清清。萊戈拉斯眸光閃爍著,扣住桌沿的手慢慢握緊,“費倫呢?我要見他。”卡洛芬德林原本緊張的表情意外放鬆了,露出笑說:“連我也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自從他結婚以後陛下就不讓他履職了,他大概正和美麗的妻子享受兒女時光呢。”“是嗎……”萊戈拉斯輕聲的說,“那加里安呢?”“十天前被陛下派去埃雷波爾送信了。”聽到這兒萊戈拉斯迅速轉身離開餐廳,徑直走向精靈王的臥房。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情況出現了——連臥房也是空的!
“Ada在哪兒?!”萊戈拉斯站在房間當中問。他只覺太陽穴突突的跳,心中莫名的不安。卡洛芬德林倒很鎮定,從外室到內室轉完一圈後回稟:“陛下不知道你回來,大概去林地了吧。”萊戈拉斯緊抿著唇沉默了一刻,之後說:“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