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快馬組成的小隊離開明霓國斯出發了，可正如歐瑞費爾所料，這已經不是突圍的最好時機。小隊才向南行出數裡梅博隆便呵停了部下，自己跳下馬將耳朵貼在林道上細聽。瑟蘭迪爾見狀也下了馬，學著梅博隆的樣子去做——聽到地底傳來沉悶的、持續的、能隱約辨識出節奏的“咔咔”聲。

    “是鐵履踏地的聲音……”梅博隆低聲判斷，“矮人的重灌步兵正沿著這條路過來。”

    “我們要準備突圍嗎？”瑟蘭迪爾已下意識握緊身側的佩劍。

    梅博隆回頭看他一眼，“你能聽出敵人還有多遠？”

    瑟蘭迪爾遲疑一下，回答：“大概十哩。”

    “那就是說我們還來得及調整前進方向，”梅博隆一面說一面起身，“只要有可能，儘量避免和敵人硬碰——重灌步兵不好對付。”

    說完他重新上馬，瑟蘭迪爾也飛速上馬。在梅博隆率領下，這支馬隊很快離開林道，轉而穿越完全沒有路的樹叢。之後每行一段路梅博隆都會命瑟蘭迪爾俯地聽辨鐵履聲，判斷距離和方位。直到確定已成功繞開了敵人的主力部隊，馬隊才又重新南行。這樣連續數個小時過去，四匹馬都已渾身冒汗，但沒有哪一匹露出疲態。尤其瑟蘭迪爾的坐騎，雖然一直屈居梅博隆的赤鬃之後，但始終保持著驕傲的姿態。到下午時分接近了一條小溪流，梅博隆令所有人第一次休息。阿瑞蘭與寧斯洛斯負責牽四匹馬到溪邊飲水，梅博隆卻招呼瑟蘭迪爾到自己身邊坐下，朝他攤開一張羊皮地圖。

    “你怎麼看？”梅博隆問，“如果你來決定，打算走哪條路去歐西瑞安？”

    瑟蘭迪爾盤腿坐下，低頭細看地圖，之後用一根手指點出小隊所處的位置。梅博隆朝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判斷正確。之後瑟蘭迪爾的指尖順著溪流慢慢移向小溪與伊斯果都因河的交匯處，離那兒不遠繪有代表堡寨的圖例和旗幟。

    “沿著伊斯果都因河河谷走，應該能最快抵達歐西瑞安——順利的話就在明天。”瑟蘭迪爾說。

    “但河上要塞很可能已經被矮人佔領了。”梅博隆說。

    想起之前與梅博隆的對話，瑟蘭迪爾皺眉思索一下才又開口。“另選一條路的話可以這麼走，”說著他把手指退回小溪邊的起始點，繞向西，再折向南麵一處渡口，“矮人大軍從東面進入多瑞亞斯，第一時間一定會佔領東面和東南面的所有要塞。但他們的目標是明霓國斯，進入西部地區的兵力應該很少。我們可以這麼繞一下，只是會耽擱兩天。”

    “還是那句話，如果由你來決定——”梅博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瑟蘭迪爾抬起頭，目中眸光閃動，“我選第一條路。”

    “為什麼？”

    “我不想總是躲開敵人。矮人是些重甲兵，不好對付。可我們在暗處，周圍又是我們熟悉的地形，那些矮子未必應付得了偷襲。”

    “看來你不是個很有耐性的精靈。從你身上，我能看到那些已經被你父親藏起來的個性，”梅博隆玩味地笑笑，跟著收起地圖，“很好，就照你說的辦。”

    瑟蘭迪爾一愣，“我……”

    “去吃點東西，準備好用性命來冒險吧，”梅博隆輕描淡寫地打斷他，跟著神情才稍稍嚴肅，“一個好的將領會權衡何時應該避敵鋒芒、何時應該大膽冒險。選擇第一條路我的原因是——我們耽擱不起兩天的時間。而帶上你這樣的弓箭手，為的就是透過伊斯果都因要塞。”

    傍晚時分，精靈馬隊透過了溪口。四名精靈提早下馬自叢林中潛出，躲在河邊一塊巨石後觀察整個要塞。這兒是南出多瑞亞斯的要道，精靈們在河床疊落的地方築起了攔水閘，建起如山毛櫸一般高大的哨樓。然而現在，立於閘口和哨樓之上的都是矮人槍兵。原先駐守此地的精靈隊長的屍體就被懸吊在哨樓之下，死狀極為悲慘。見這一幕，四位夥伴都低頭為死去的同胞默哀。悲痛的情緒在他們胸中激盪，但他們不能就這麼奔馬過去復仇——等不及接近那兩扇設在淺水河床上的鑄鐵大門，他們就得死在矮人的標槍下。

    梅博隆扭頭瞥向瑟蘭迪爾，又朝河邊最高的一株山毛櫸樹看一眼。瑟蘭迪爾會意，準備離開時梅博隆又壓下他的肩膀，說：“射準一點，儘量把敵人擾亂。”

    瑟蘭迪爾點頭輕聲迴應：“我會讓那些卑劣的矮子血債血償！”

    說完他離開伙伴們獨自攀上亂石，很快隱沒進河岸的叢林中。嚴冬瑟瑟的風聲與汩汩的水流聲助他如幽靈一般不斷接近要塞。等攀上選定的大樹，透過枝葉間隙他穩穩張開弓弦。第一箭，射斷了綁在精靈隊長脖子上的繩索。第二箭，哨樓上站崗的矮人也隨著精靈的屍體一道跌落在河床上。白羽箭正中矮人的面部，穿透入腦——那是重甲兵唯一的弱點。壩上的矮人頓時騷動起來，大喊“有人偷襲”！

    如果說矮人軍隊有什麼不足的話那就是缺少弓箭手。他們的長處在於力量和耐力，從不在於敏銳的觀察力和百步穿楊的神技。現在，他們簡直摸不著頭腦到底有多少精靈參與了偷襲，因為瑟蘭迪爾每射一箭便從這道枝椏躍向那道枝椏，從這棵樹躍向那棵樹，儘量讓箭從不同的位置射出。矮人們只見河岸枝椏亂搖、人影飛掠，以為藏著許多精靈，不禁在高牆上亂做一團。一些士兵擎著標槍衝過去投擲，但更多的縮排腰牆後面只露兩隻眼睛。其實只要稍作鎮定地觀察，他們就會發現真相其實不足為懼。但在那之前，三匹駿馬突然沿著河床蹄踏薄浪飛奔向要塞！

    聽到馬蹄聲矮人們趕緊迴轉視線，可疾馳而來的三匹馬背上並沒有人。剛剛的騷動已經令矮人們失去鎮定，一時竟沒人對眼下的境況做出反應。直到馬匹接近閘門纔有人匆忙投出標槍，這些鐵槍刺中兩匹馬。不過在馬匹倒地之前，藏在馬腹下的精靈戰士已經攀上了鐵門。緊跟著，他們於門洞中縱身一躍，藉助丟擲的抓鉤掛在了牆上。意識到威脅，矮人才試圖用槍尖去捅刺正向上攀爬的精靈，可只要一探頭，就被叢林裡飛出的利箭射落牆下。等梅博隆率著阿瑞蘭與寧斯洛斯翻過牆垛雙足落地的時候，三柄長劍驟然出鞘，燃著復仇怒火的劍鋒根本沒有敵人可以抵擋。

    這一場原本力量懸殊的惡鬥竟然以精靈獲勝告終。他們殺盡了守衛的矮人，開啟了閘門機關，南去的通道敞開在他們眼前。但阿瑞蘭也不幸在與敵人的拼鬥中犧牲。梅博隆決定將他埋葬在河岸高處，他生前的佩劍被插立在墳丘前。等埋葬好阿瑞蘭暮色已降，精靈們手中的馬匹只剩下梅博隆與瑟蘭迪爾的兩匹。梅博隆自騎一匹，瑟蘭迪爾與寧斯洛斯共騎一匹。茫茫夜色裡，三位戰士只能暫時告別悲傷繼續向南進發。離開伊斯果都因河河床，他們漸漸進入歐西瑞安——綠精靈的領地。

    一度居住在迷霧山脈以東的南多族精靈因為不堪半獸人的侵擾，部分族人於第一紀初年的時候在族長迪奈瑟與王子奈恩維的率領下移居到此投奔庭葛。庭葛承認了他們，並將歐西瑞安劃給他們永久居留。離開多瑞亞斯已經二十餘年的戈恩和塔尼斯，就居住在歐西瑞安腹地的嘉蘭島上，這也正是梅博隆他們的目的地。一整夜以至天明，精靈們始終策馬飛馳。瑟蘭迪爾與寧斯洛斯都是第一次走出多瑞亞斯。即使在黑暗中疾馳，他們仍忍不住左右觀察道旁的景色，對王國之外的事物產生好奇。終於，黑夜消褪，曙光慢慢在無雲的天空展現。賓士在盟友的領地上，又是這樣清朗的早晨，就連梅博隆也放鬆了警惕。到達埃洛斯谷口，梅博隆下令休息。

    梅博隆一下馬，便取出身上攜帶的一些醫藥品，因為他的赤鬃之前被標槍擦傷，又行了那麼多山路，現在竟有些跛腳了。他解開馬腿上的繃帶重新給坐騎包紮，赤鬃溫順地跪臥下來，接受主人的照料。瑟蘭迪爾來到梅博隆身邊，望望四周見沒有天然的溪泉，他擰開自己的水壺喂赤鬃喝了一些。梅博隆笑著瞥他一眼，說：“對自己的馬怎麼好都不過分。它們的壽命對我們精靈來說短如一瞬，但這短短的時間裏，它們會以自己所有的一切來報答你——載你穿越群山與溝壑，跨過一切艱難險阻，對你無限忠誠。”

    “我父親也曾說……”瑟蘭迪爾兩眼一亮正要接話，突然，他自己馬在他背後打了個響鼻。瑟蘭迪爾回過頭，見馬兒也立刻回過頭，彷彿不願看自己。瑟蘭迪爾心底一動，起身走過去揉一揉坐騎的鬃毛。駿馬轉過一雙烏黑的眼睛，瑟蘭迪爾挑眉回瞪它一眼。過後，瑟蘭迪爾將水壺裏剩下的水盡數餵給了坐騎，又掏出一片蘭巴斯塞進它嘴裏。駿馬嚼食掉蘭巴斯，立刻用鼻子拼命揉搓瑟蘭迪爾的臉頰和頸項，埋進他的金髮裡。年輕瘦削的精靈被夥伴不知輕重的力道和噴出的熱氣激得直往後退。

    這景象令梅博隆與一旁的寧斯洛斯都忍不住笑起來。可忽然“颼”的一聲響，寧斯洛斯表情痛苦而遲疑地低下頭——見一支黑羽箭扎入了自己的胸膛。“半獸人！”看清箭翎梅博隆大喊一聲，赤鬃立刻站立起來護在自己主人之前。梅博隆和瑟蘭迪爾都趕到寧斯洛斯身邊。梅博隆用一柄小刀迅速削斷寧斯洛斯胸口露出的箭尾。已經眼睜睜看過阿瑞蘭戰死，此刻又見寧斯洛斯傷得這麼重，瑟蘭迪爾焦急萬分。

    “沒事的，忍住痛，我們趕快離開。”梅博隆安慰寧斯洛斯，也朝瑟蘭迪爾投去一瞥。瑟蘭迪爾趕緊鎮定下心緒，和梅博隆一道把寧斯洛斯撐扶起來準備上馬。重傷的精靈雖然臉色發青，還是堅強地不吭一聲站穩。這裏名叫埃洛斯谷口，道路兩側的山坡上長滿常綠樹與高高的灌叢，根本看不出敵人在哪兒。平靜只持續了數秒，霎時又有箭矢呼嘯而來！赤鬃身中數箭掙扎著倒下，而一道套馬索不知從哪兒丟擲，竟一下套中了瑟蘭迪爾的白馬。駿馬長嘶一聲被強行拖入樹叢，只剩下三名精靈後背相抵靠在一起。

    梅博隆目露精光長劍出鞘，瑟蘭迪爾也抽出佩在腰際的短劍。爲了行動靈活，弓兵通常不配長劍，短劍只是預備在不得已時用來解決近身的敵人。但經過前一日的激戰，瑟蘭迪爾的箭袋裏已經一支箭都沒有了——手中這把短劍是唯一可用的武器。而此刻，大道兩側的荊棘叢里正傳來兇猛野獸的喘息低吼。

    “小心，別隻看眼前，敵人有弓箭手。”梅博隆低聲叮囑。話音未落，兩頭座狼已經從荊棘裡一躍而出！三名精靈同時低身閃躲，滾地逃脫利爪的瑟蘭迪爾迅速回身，擲出短劍喂進了座狼的咽喉，梅博隆也用長劍破開了另一頭座狼的肚子。但緊跟著涌上大道的還有黑潮一般的半獸人！這些半獸人是魔苟斯的爪牙，悄悄從北方草原南下到這裏。那時貝特麗克斯環帶仍在，他們沒有發現多瑞亞斯的入口，於是繞道抵達了歐西瑞安，目的是刺探軍情和打劫。這些半獸人一眼望去有數十人之眾，通通披戴輕甲、輕盔，手執彎刀或牙棒。瑟蘭迪爾趕緊從座狼喉嚨裡取回自己的劍，不過用短劍對付半獸人的刀棒實在有些吃虧。

    忽然，一聲嘶鳴傳來，瑟蘭迪爾的馬竟然掙脫了敵人的控制奔出樹林返回大路上。原來半獸人捨不得殺死這匹駿馬，給了馬兒逃脫的機會。梅博隆一面不斷揮砍長劍一面大喊：“快去牽馬！”由梅博隆開出一條血路，瑟蘭迪爾扶著寧斯洛斯到了馬匹跟前。送寧斯洛斯上馬，瑟蘭迪爾也立刻騎到他的身後，然後朝仍在與敵廝殺的梅博隆伸出了手。就在這時，斜挎在梅博隆背上的包袱帶忽然被半獸人的彎刀挑斷，藏著精靈寶鑽的布包一下子落入了塵土中。梅博隆再度揮劍掃開一眾半獸人，返身去撿地上的布包，而另一些半獸人也朝著瑟蘭迪爾與寧斯洛斯圍攻過來。

    馬匹不斷奮蹄嘶鳴，瑟蘭迪爾一面護住寧斯洛斯一面弓劍並用，手中彎弓一旋，將一名近身的半獸人勒死。在這混亂中，瑟蘭迪爾忽然聽到一聲細微的箭矢破風。他霎時扭頭向聲音的源頭，但敵人射出的黑羽箭已經扎入他的脅下。入骨的劇痛傳來，瑟蘭迪爾按住側腰難以支援地佝下身，這少許鬆懈差點令他抱不住半昏迷的寧斯洛斯。但不管怎樣，他的視線仍舊定在遠處——他已經發現了藏身在樹林中的黑影。那個半獸人射手見一箭沒有射中精靈的要害，又取第二支箭——這一切都被目力驚人的瑟蘭迪爾看在眼裏。狠命一咬牙，他齊根握住箭桿一把拔出埋在體內的矢頭。電光火石的一剎，鮮血淋漓的羽箭已在張滿的弓弦上。隔著寧斯洛斯瞄準，瑟蘭迪爾猛然鬆開勾弦的手。強弓彈響，樹林裡隨之傳出一聲慘叫，過後再沒有暗箭自那兒射出。

    這時梅博隆一聲高喊，瑟蘭迪爾望向他，見灰色的布包被凌空扔了過來。瑟蘭迪爾伸手接住，陷入重圍的梅博隆朝他喊道：“別管我了，一匹馬坐不下三人，你救寧斯洛斯快走！”瑟蘭迪爾心底一慌——自己怎麼能拋下首領先走？可眼前的寧斯洛斯已經昏迷，危在旦夕。“快走！我應付得了！”梅博隆再度大喊，同時一劍令正在交手的兩名敵人頭顱飛上半空。瑟蘭迪爾到底咬一咬牙，聽命拉轉韁繩，朝谷口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