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綠林的兒女5
瑟林是洛斯蘿林中心的一片高地。這裏生長著許多參天的巨樹,木構的精靈棧道蜿蜒在這些巨樹的根系之間,盤旋漸升,一直通達山頂。洛絲蘿林領主與貴族們的居所就在那裏,所有房屋的樣式都仿照隆德爾修建,遠遠望去,鱗次櫛比的尖頂在樹叢間若隱若現。山下負責守衛的精靈攔住了瑟蘭迪爾的馬,坐在瑟蘭迪爾身前的洛斯蘿睿爾一躍而下,仰臉朝衛兵道:“這位是領主的客人,我要帶他上山。”
這時另一名身著華服的男性精靈從棧道上走下來,遠遠的已經抬手放在胸前向瑟蘭迪爾行禮——他是領主的總管伊思博爾,也是隨同東進的隊伍到達綠林的南多精靈之一。他恭敬地說道:“代表我的主人歡迎您到來,瑟蘭迪爾殿下。領主大人囑咐我在這裏隨時等候著您。”
瑟蘭迪爾聞言方下馬,將手裏的韁繩交給衛兵,說:“那麼你的主人現在在哪兒?我已迫切的想要見到他。”
伊思博爾說:“請隨我來吧,這段棧道需要步行。我的主人並不知道您傍晚能夠到達,但我會盡快通報他。”
瑟蘭迪爾點一點頭,從一臉驚訝的洛斯蘿睿爾身前走了過去,和伊思博爾一道踏上棧橋。好一陣洛斯蘿睿爾才反應過來,滿臉羞紅的跟在兩人身後。她現在知道自己偷襲的物件是誰了,而無論綠林還是蘿林,大河兩岸都流傳著那人的故事。雖然為自己愚蠢的行為感到羞愧,但想到對方用假名字捉弄了自己,洛斯蘿睿爾又不由得生起氣來。而且自從到達瑟林,她就覺得對方似乎變了個精靈,甚至再也沒有正眼看過自己。於是這些羞愧與氣憤當中又混雜上了自尊心受損,令她垂頭喪氣。
當他們到達接待客人的大廳,總管伊思博爾很快退了出去。洛斯蘿睿爾趴在桌子上一聲不吭,瑟蘭迪爾靠在大廳的窗前,興致盎然的眺望著美景——遠天紅霞瀰漫,楓林如火,近處是精心營造的林泉。等到他欣賞夠了轉過身來的時候,才似乎終於注意到女孩子的沮喪。他微笑著將手臂交握在胸前,問道:“你生氣了?”
洛斯蘿睿爾看也不看他,說:“騙子。”
瑟蘭迪爾繼續微笑著問:“我怎麼騙了你?”
洛斯蘿睿爾終於抬眼瞪著他說:“你根本不叫彌爾瑞斯,你是瑟蘭迪爾!是白劍!是安加赫爾!”
瑟蘭迪爾笑意愈甚,“看來你很清楚我的名號。不過,我還是得說我沒有騙你,彌爾瑞斯是我的另一個名字。”
洛斯蘿睿爾這回坐直了身子,因為精靈說“另一個名字”通常指的是母名,只有最親近的家人才會互稱母名。這個發現令她又意外又開心,她兩手託著下巴問:“那麼你的家人都生活在北方的林山嗎?他們都叫你彌爾瑞斯?”
“我父親有時這麼叫我。”
“你的母親呢?”
瑟蘭迪爾的眉心落下一片陰影,但還是回答說:“她早已經去了曼督斯的聖殿。”
洛斯蘿睿爾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之後她慢慢站起來,露出做錯事的表情,眼神閃爍的對瑟蘭迪爾說:“真可憐……你很難過,對嗎?”
面對女孩子的問話瑟蘭迪爾不禁愣住,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可憐”,這一刻的感覺是他從來未有過的。就在這時,窗外響起一陣夜鶯的啼鳴。瑟蘭迪爾扭頭望望漸逝的紅霞,對女孩說:“離開這屋子吧,我們到外面去走走。”
洛斯蘿睿爾尚未從剛纔的情形中恢復過來,聽到瑟蘭迪爾說話她下意識點頭,可直到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才趕緊追了出去。夜色正慢慢降臨,精靈們在楓樹的枝椏間掛起一盞盞油燈,遠眺彷彿點點的星光。瑟蘭迪爾沿著花園小徑向前走著,洛斯蘿睿爾則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她現在都不敢和他說話了,生怕自己又說出什麼不妥的惹他不快。而就在兩人無目的的漫遊許久之後,他們聽到了一陣歌聲——那歌聲從樹林的某處飄揚而起,忽然驚動了飛鳥,也驚醒了瑟蘭迪爾腦海深處的記憶——那是《露西安之歌》,多瑞亞斯的絕響!時間彷彿回到了隆德爾溪地的傍晚,那正是潺潺流水中流走的幻影,他在蘆葦叢中錯失的歌聲!
瑟蘭迪爾表情變了,目光熠熠閃爍著,他不再猶豫和聆聽,而是大步的追蹤過去。這突然的舉動叫洛斯蘿睿爾吃了一驚,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疾跑著跟上。她就這樣跟在瑟蘭迪爾身後闖入楓林當中,撥開一切的灌木與幼樹,直到她最後一頭撞在瑟蘭迪爾的腰上——對方不知怎麼又忽然停下來,整個人一動不動。洛斯蘿睿爾好奇的從他背後探出頭,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遠處一株紅楓下身著華服的女精靈正放聲歌唱。歌曲正進行到悽婉動人的篇章,女精靈的嗓音也格外婉轉憂傷。而此刻蘿林的領主,英武的阿瑪蒂爾就坐在那棵懸著燈的樹下,手指輕輕彈撥著一把銀色的豎琴。琴聲與歌聲在林間相和,彼此纏繞飄蕩,一直飄到很遠的地方。
“那是……”洛斯蘿睿爾纔開口已經被捂上了嘴,她扭頭看瑟蘭迪爾,對方仍舊望著樹下的兩名精靈,只是所有外露的情緒都消失了。凝視他雕刻般的側面,洛斯蘿睿爾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他倆就這麼靜靜的聽著,最終在歌曲進入下一章的時候瑟蘭迪爾轉過身,低頭朝客人的等候大廳走去。一種奇怪的情緒涌上洛斯蘿睿爾的心,她雖然猜不透他離開的原因,但她確定是姑母伊瑞雅的歌聲吸引了他。伊瑞雅是南多的雲雀,隆德爾的夜鶯,但她洛斯蘿睿爾也會唱這支歌。星光與燈火中,少女的歌聲在灌叢裡響起來,與遠處楓樹下的歌聲唱和。這是洛斯蘿睿爾第一次如此認真的唱一支歌,她有些懊悔平日沒有在歌唱上多花些功夫。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走遠的瑟蘭迪爾一刻也沒有駐足或回頭。
秋天最後一個月圓夜,洛絲蘿林繼承人安羅斯的生日慶典在瑟林要塞中盛大舉行。月光滿布的山崗林道上,無數西爾凡精靈一起吟唱著歌曲。而在領主的宴會大廳裡,主人與賓客盡情享用著美酒與佳餚。宴會最重要的環節到來了,被打扮得如同精緻瓷娃娃一般的安羅斯在母親的陪伴下走進了大廳,一直走到埃勒林的跟前。埃勒林將兒子抱起來與自己共坐一張椅子,而他美麗的妻子則坐在旁邊另一張椅子上。之後各位客人輪番送上禮物,一樣樣貴重的物件被傳遞到安羅斯手裏,又很快被侍女接了過去。瑟蘭迪爾的禮物是一件為年少的安羅斯量身打造的秘銀鎖子甲,還特意配上了一條綴滿珍珠的腰帶。因為七歲以後小精靈的成長速度會變得很慢,這件鎖甲可以保護他許多年。而埃勒林贈給兒子的是一張拼木雕刻又精心敷燙上銀箔的小弓——與其說是一把武器不如說是件精緻的玩具。如母親般模樣清秀又羞澀的安羅斯抱著這張弓愛不釋手,埃勒林對兒子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那一夜賓主盡興暢飲了一個通宵,當瑟蘭迪爾在晨曦裡回到自己休息的住所時,突然聽到輕微的箭頭射入木靶的聲音。是誰會在慶典後一大早就練箭呢?瑟蘭迪爾好奇的推開窗戶,從二樓向遠處眺望——只見灰濛濛的靶場上,一個身量未足的女孩子正在練習,那正是洛斯蘿睿爾。她用一把整木的彎弓,極認真的做著搭箭、勾弦、瞄準的每一步動作,響箭入靶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瑟蘭迪爾靠在窗前默默的聆聽了很久。
時間飛逝,自第二紀元開啟又過去了許多年月,洛斯蘿林領主埃勒林·阿瑪蒂爾之子安羅斯成年了。他與母親一樣高挑瘦削,也如母親一般貌美,連發色也是母親家族的淺棕色,而不是埃勒林那般的褐色。某個春日的早晨,他帶著自己的近衛隊去後來被稱作洛斯安羅斯的林地狩獵。安都因河的一條支流流經這裏,而這正是避世精靈們的居所。當春日第一縷陽光耀入椴樹叢,安羅斯的眼前出現了一名披著白斗篷的女精靈。她散開的金色長髮在晨風裏輕輕飄逸,採摘漿果的雙手修長又雪白。安羅斯離開自己的衛兵一個人走到她的面前,那日他穿著銀色的絲履,裝點寶石的獵裝,身佩的武器銀光閃閃。女精靈一眼看出了他身份不凡,於是避開了,匆匆走向附近的一處瀑布,安羅斯跟在她身後追問她的名字。
在清澈冰冷的水邊,女精靈低頭用西爾凡語說:“請不要再追蹤我了,遷徙來的貴人。我只是卑微的西爾凡中的一員,我們避世在這裏,並沒有打擾到別人,也期望著不被打擾。”
當安羅斯聽到她開口,用銀鈴般的嗓音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愛上了她。後來,他知曉了女精靈的名字——寧若戴爾,可對方卻拒絕了他的愛慕,並把他視為給西爾凡帶來不詳的一員,這令年輕的安羅斯心碎了。埃勒林很愛自己的兒子,始終小心庇護著安羅斯不受任何傷害,但如今兒子的情傷令他不知所措。他的妻子伊瑞雅向他建議說:“讓安羅斯成為你的傳令官和信使,時常遠足去到北面的綠林拜訪辛達王室吧。他能幫你來回傳遞一些訊息,也能見識到一些蘿林之外的人事,也許能漸漸忘記那個並不愛他的精靈。”
埃勒林贊同妻子的意見,希望這種忙碌與遠足能治療兒子所受的傷。但北上需要經過安都因河谷,那裏自憤怒之戰後便遷來了許多東方蠻族,其中甚至不乏曾經幫助魔苟斯作惡的人類。埃勒林擔心兒子一路的安危,因此猶豫不決。
伊瑞雅再一次建議道:“安羅斯的表姐,我的侄女洛斯蘿睿爾,如今是你的巡林官。她箭術出衆又有主意,自小將安羅斯如親弟弟一般看待,會比普通侍衛更加懂得照料安羅斯。任命她為侍衛長,由她陪同我們的兒子遠行,你意下如何呢?”
埃勒林終於點頭應允。安羅斯儘管日日思慕著寧若戴爾,卻也不敢違抗父親的命令。於是在盛夏的某日,他由一隊衛兵陪伴著第一次去往綠林。他身穿絲絨縫製的傳令官服,騎一匹棕色的安第斯駿馬,但樣子不太有精神。他的表姐洛斯蘿睿爾同其他衛兵一般著戎裝,揹着弓箭騎行在他身側,一雙冰藍的眸子時時警戒著四周。洛斯蘿睿爾的目力極遠,身體柔韌又有力量。正如伊瑞雅所言,她很愛他的表弟,十分願意陪同他離開蘿林北上。他們一路遠遠經過了凱薩督姆城的東門,其時精靈與矮人已經建立了牢固的盟友關係,所以他們毫不擔心矮人的阻攔。過了這段路之後開始越來越接近伊恩渡口,精靈們全都警惕起來,將安羅斯緊緊護佑在隊伍中心。然而他們順利的透過了,沒有人膽敢襲擊這樣一支全副武裝又戒備森嚴的精靈隊伍。在由綠林精靈控制的伊恩渡口,他們和馬匹一道被結實的渡船送到了河的彼岸,踏入那個巨大王國的國境。
一路心不在焉的安羅斯這時打起了精神,在他人的國土上他終於意識到必須表現出一些領主之子的氣概。況且他早已聽聞過一些辛達王室的事蹟,十分期待與那些大人物會面,而身為洛斯蘿林繼承人的驕傲也在他身上甦醒過來。進入綠林後他們到達的第一個落腳點,是位於橫貫東西的綠林大道以北的小鎮阿卡德納。這裏被王允許,聚居著各族精靈和人類商販,每年無數的糧食、貨物、武器在這裏交易,算得上整個綠林最繁華熱鬧之地。第一次出遠門的安羅斯此時好奇心起,他讓所有衛兵跟著他牽馬走進這處精靈小鎮,鎮上連綿的商鋪和一切的物品都叫他感覺新奇。不久他們遇到了一堆聚集的人群,所有精靈和人類都圍著當中的一個演說者。
那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男性精靈,他有著灰白的頭髮和灰色的瞳眸,容貌如神祗一般煥發著智慧光彩。他稱自己為安納塔——“天賦宗師”。對著人群他侃侃而談道:“唉!偉人的弱點真是令人惋惜啊。吉爾加拉德是大能的君王,埃爾隆德是博學多聞的大師,但是他們卻不肯為我的勞心勞力幫一點忙。難道他們不想看見其他地方的精靈和人類同他們的親族一般手藝精湛長於製造嗎?難道他們不希望這東方有更多如阿卡德納般繁華興盛的地方嗎?我們難道不能將這地變得美如伊瑞西亞,或甚至像維林諾嗎?雖然精靈們可以去維林諾,但是你們沒這麼做,因此我知道你們深愛中土大陸,我也是啊。難道,我們不應該同心協力將這地變得更豐富美好,讓所有漫遊在這地未受大海對岸之知識與力量啓蒙的所有精靈都興盛起來,超越彼岸?”
說完他從自己寬大的袖子裡突然捧出一顆煥發著琉璃光輝的圓形晶石。人群一下子圍聚過去,所有人都緊緊的盯著那顆晶石。安納塔似乎在施加某種法術,晶石表面逐漸出現天空與海洋、美麗的水泉與潔白的高山,無論哪一樣都被辨認出不是東方的,甚至不是這一地的。似乎有許多歡樂的生靈在那土地上行走,城市街道壯闊而美麗。
“這就是維林諾的影像,見識過它難道你們還滿足於眼前的蠻荒?”
安納塔的話迅速在圍觀的精靈與人類中引起竊竊私語,見過這幻象的人全都被鼓動起來,兩眼放著奇異的光。不久有精靈說:“請到我的家族中做客吧?教教我們尋找礦石和冶金的手藝!”
又有人類說:“到我們東方的家園中看看吧,大師,聽說您已到過我們的領邦,為他們送去了知識與技能!”
一時間人群沸騰起來。安羅斯尤想擠到近處去仔細瞧瞧那顆晶石,可洛斯蘿睿爾卻攔住他,小聲說:“看過晶石的人都表情不對,這種神棍我們最好不要理睬。”
這時立在人群當中的安納塔突然抬眼看向他們這邊,並手捧晶石大步的走過來。他以萬分尊重的語氣對安羅斯說:“這位大人,您一看便是來自於非凡的家族,您應當得見……”
“不要靠近!”這時洛斯蘿睿爾一聲低呵,手裏已搭弓上箭,對準了安納塔的眉心,她潛意識對安納塔手中的魔物充滿了戒備。而其他侍衛也緊跟著這麼做了,他們的箭頭令安納塔陷於隨時可能變成只刺蝟的境地。
這時人群裡有人質問了一聲:“此乃吾王歐瑞費爾的屬地,你們憑什麼用武器對準我們的客人?”更有人亮出了劍鋒,橫在安納塔的身前,雙方劍拔弩張。
“Aro!”
忽然一聲響亮的呵斥從人群之中傳來,一個身披灰斗篷的精靈走到雙方之間。他看來早已藏在人群中很久,此時背對著安羅斯他掀開自己的兜帽,露出淺金的長髮。面對著他的所有精靈和人類全都迅速收起武器並抬手向他行禮,安納塔亦如是。見這一幕洛斯蘿睿爾鬆一口氣,也示意部下收箭。之後,眾人聽這位精靈對安納塔說道:“天賦宗師,我帶來王的口諭請你去林山做客,你可願意?”
安納塔麵露恭敬的笑容說:“我十分願意,大人。”
精靈這才又轉過身,銳利的目光掃過蘿林眾人,最後投向安羅斯,說:“大河西岸的精靈,洛絲蘿林的信使,你不該和部下在這市井裏逗留惹一身麻煩。”
安羅斯並不知曉對方的身份,但看情形也猜到必定是綠林的王室貴族。然而一顆驕傲的心讓他無法接受對方嚴厲的口吻,他冷著臉說:“我是阿瑪蒂爾領主的使者,你的國王的客人,這麼說你是在責備我嗎?”
聽到安羅斯的質問,精靈微抬一點下顎一語不發的繼續注視著他,這注視令安羅斯十分不快。洛斯蘿睿爾趕緊行禮並扯扯表弟的衣袖,說:“他是綠林的王子殿下。”
聽到表姐的話安羅斯臉上閃過錯愕的表情,頓時喪了氣。他不敢再直視對方,目光閃爍著垂下來,“王父讓我向您帶來問候,瑟蘭迪爾殿下。”
這時一陣馬蹄疾響,一隊精靈戰士個個手握長槍騎行過來,將人群團團圍住。瑟蘭迪爾繼續盯著安羅斯,卻對自己的部下說道:“給天賦宗師安排一匹馬。”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又說:“跟上我的馬隊,埃勒林之子安羅斯。”這一次他的語氣柔和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