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使劍的刀客
山道上,一行車馬不徐不疾。車輛上均是有著統一標識,顯然出自一家。馬車周圍的騎手鷹視狼顧,視野掃過之處都有一副鋒銳之感,可以肯定是資深護衛。
他們手握韁繩,但眼尖的人,都能看得明晰,實際控制馬匹方向的只有一隻手,而另一隻略有磨損的皮質手套上,痕跡與其右手處懸掛的刀劍柄處纏帶相合。
顯然,他們都是護送車隊的老手,看起來也很擅長馬上作戰。
車隊不長,但其上的貨物均是貴重物品,他們商行能爭取到這一次押送,也是費了好大力氣。
商行可是把老本都拍在這上面了。
成了,商行的情勢就能一舉扭轉;失敗,商行破產解散都是輕的。最壞的情況,他們全都永世不得翻身。
所有人都有些緊張。
要說趕路,這條山道是最近最快的,能省卻不少時日和車馬經費。但與之相應當然,也是最危險的。山道周圍光是普通盜匪就不下十幾撥,甚至,當目測收穫足夠,還會有結丹境插一腳。
這裏位置隱蔽,處理屍體方便,而且不是官道,更重要的是,總有很多自認有些實力的商行車隊會來此冒險一行,可謂是絕佳的伏擊地點。
好在,他們大多還算有些眼力,也足夠謹慎,一旦護衛的綜合實力超出預判,再多的回報,他們也會視而不見。
丁媚心中忐忑。
她不是第一次跟著商行車隊,也知道鏢局走鏢的慣例。這回他們沒能請動鏢師,原因之一就是他們非要走這條“有崖道”。
沒辦法,官道繳納的費用她們已然支付不起,而且支付了通行費,他們就給不起鏢局的費用。這一回的貨物他們可謂砸鍋賣鐵,甚至借了點高利貸。要是不能安然無恙,那百通商行也就完蛋了。
無奈之下,他們最後只能請刀客出馬,可即便如此還是覺得很不放心。
因為養刀行的刀客,身價普遍比同境界的鏢師更貴――當然也更強。
只是刀客更不怕死,這才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可就算傾家蕩產,他們也只請得起一位。
這位刀客要價也甚是奇怪,只說如果能安然送他們到目的地,就把最後淨利潤的一半給他,不需要定金。
但總比那些即便護衛任務失敗也要先拿底價的刀客看起來更有保障一些,他的做法很聰明,用未知的利益來構成了一層無形的保證。
也或許是他早就看出這幾車的價值遠超過一名刀客的僱傭費用吧。
“小姐,”這時,一名老騎手策馬上前,同丁媚道,“不必太過擔心。這位的檔案裡從未接過護衛任務,想來只是不瞭解行情。他之前出過的任務裡不乏比今次更兇險的,卻無一失手,想來有些本事。”
丁媚點點頭,但眉宇間憂色不減。護衛任務可比刺殺、尋物困難多了,前者敵暗我明,後兩者敵明我暗,立場完全不同。
這沒什麼小聰明可耍,護衛憑的就是遠超攻擊方的實力。這名刀客能屢屢完成其他任務,可不是說就能保他們無恙。
保護和破壞,本來就是兩碼事。何況這位在養刀行慣以神秘著稱,來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
加上那不詳的評語……
丁媚搖搖頭,連一頭青絲都給晃凌亂。她不打算繼續想下去了。
父親,您在天有靈,保佑女兒度過這難關吧。
丁媚十指交叉抱拳,閉目祈禱。
……
前方馬蹄聲陣陣,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讓百通商行一行都心顫不已。
風馳電掣的十幾人,勒馬,止步。
他們的防具各式各樣,參差不齊,和商行親衛相比猶如進城的乞丐之於富貴人家。可他們渾身散發著的威勢卻沒有半分作假,對商行護衛形成了天然的恫嚇。而且齊進齊退,訓練有素,可不像是普通山匪。
他們止步的一瞬間,就有一名商行護衛心神失守摔下馬來,頓時引起對方一陣鬨笑。
還沒打起來,兩邊的差距立現。
對方一名尤其高大的男子策馬前行,一頭張揚的血紅長髮在山風下肆意飄飛。他哈哈一笑,道:“留下買路財,饒你們不死!”
高大男子聲音洪亮,一時震懾下居然讓馬匹感到危機,試圖逃離,車伕護衛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拉住。
丁媚臉色鐵青,同等境界,商行這些自小在道場武館長大的,在心性和戰技上又怎麼比得上常年刀口舔血的山匪?
她嘆了口氣,看來今天想要善了,是很難了。
但此刻不能退縮。
丁媚嬌聲道:“朋友!大家都是為求財,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若是我們能到劍湖城,回程定當奉送淨利潤的一半,以作酬謝!”
然而高大男子嗤笑一聲,身後的山匪也是一個個鬨笑。
“聽著不錯,可我怎麼信你?”高大男子騎馬原地迴轉一週,大笑道,“不如小娘子留下來與我做個壓寨夫人。到時候大家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見外,那一半利潤也省了,就當作我的聘禮吧!我們還能免費做個幫手,豈不更好?”
頓時,山匪們起鬨不斷,更有甚者拔刀指天示威。而商行一方則是面色難看。有人意圖拔刀拼死捍衛尊嚴,可卻直到最後也沒能將自己的勇氣付諸行動。
丁媚眼中寒光一現,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費唇舌了。”
她轉身衝着馬車道:“煩請先生出手相助!”
山匪那邊也是面色一肅,在無聲間便提高了戒備,緩緩結成戰陣。
然而幾息過去,卻沒有半分迴應。
“先生?”丁媚有些急了。眼前敵人雖說表面看去沒有一個結丹境,但若是自己人上前拼殺,死傷恐怕只會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大。她只僱了刀客單程,回程可還要靠這些人護衛。
一旁的老騎手也是皺起眉頭。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只要理由正當,刀客是不能違背僱主意願的。但畢竟養刀行做大了,麾下刀客良莠不齊,總有一些問題成員。
他正要以養刀行的規矩逼迫刀客出手,就聽見馬車裏一道清朗的聲音傳出:“我不討厭你們。”
“可以的話,就自己離開吧。”
這話沒頭沒尾,聽得眾人面色古怪。丁媚和老騎手覺得自己已經聽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討厭這群山匪,要是他們自行離開,就當無事發生。
然而,更多的人,則是覺得荒謬。
除了丁媚和老騎手,無人知道這名刀客是結丹境。兩人心想他都不展示一下實力,震懾一下場子,就想把對方勸退?
這除了給大家留下一個自大的印象以外,大概不會有其他作用。
“都退開。”正當所有人不明所以的時候,那囂張的山匪頭領竟然讓下屬們退開了?!
商行一方均是瞪大了眼睛,而山匪一方卻是神色肅穆,一點不見了之前的流氓樣子。這讓商行一方頓感事情不簡單。
老騎手神色變了,他甚至想過了最壞的情況――難不成這刀客是山匪的熟人?
而丁媚沒這麼想,只是好奇。刀客的言語已經明確站在他們一邊,事實上退一步說,就算他要對商行不利,就憑這群一個踏上真道的都沒有的護衛,也只能束手就擒。
而這時候,山匪頭領下馬了。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渾身上下真氣鼓動,顯然已經進入備戰狀態。
突然,咔嚓一聲,地面破碎。一瞬間的威壓降臨,讓商行猝不及防下狼狽後退。
老騎手臉色大變:“結丹境!”
而且顯然不止是下境。
確實有聽說過這一代有結丹境的惡人出沒,可這些人大多都是無門無派又結仇甚多的散修,來去無蹤,從不定居。自然也不會像眼前男子一樣,還糾集一夥山匪佔山為王。
有本事成為結丹境的,甚至有本事操練出這樣隊伍的人,還去做山匪,簡直是開玩笑。
更沒想到的是,高大男子竟然對著馬車抱拳行禮!
“可是陸正前輩?”此話字正腔圓,方方正正,哪還有之前的流裏流氣?而陸正則是回道:“你是專程來找我的?”言語中充滿訝異。
男子一笑,回道:“晚輩薛鳴,一路盜匪流惡皆已清掃完畢,只等前輩大駕。”
商行一行盡皆默然。
這麼說來,之前什麼“留下買路財”“要你做壓寨夫人”,都是嚇唬人的。
他們還以為這夥人就是山匪,怎麼會想到他們是專程來清剿山匪的?而聽其言,這都是爲了轎子裡的那名刀客。
“我不認識你們。”
“可我認識前輩,”薛鳴道,左手一邊拔出了腰間橫刀,斜斜指於地面,“我弟弟薛驚雲死於前輩之手。”
轎子中人沉默。商行一行心頭一緊。
尋仇?這可是比之前還要差的訊息。而且尋仇的物件還不是他們。
老騎手瞥了一眼轎子,盤算著要不要乾脆說理脫身,他們不像不講道理的樣子。這樣也能少給一份報酬……
然而察覺到他想法的丁媚,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胡思亂想。
薛鳴繼續道:“他在南鄉欺男霸女,本就有違我等道義,早在兩年前便被逐出薛家寨,本來死有餘辜。前輩不必介懷,我等不是來尋仇的。”
頓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可轎中人卻依然不言不語,默默傾聽下文。
“可他畢竟是我弟弟,就算是殺,也該我們來做。”
“這不是爲了他,僅僅只是出於私怨,爲了薛家寨人的尊嚴!還請前輩移步,你我今日一戰,不論勝負,之後都不會再來找前輩麻煩。”
薛鳴一直持刀抱拳,恭敬無比。
“倘若我不接受呢?”轎中人出聲。
薛鳴陽光一笑,道:“那您就不是陸正前輩,而我們,就是山匪!”
此話已近乎威脅!老騎士心底暗罵刀客晦氣種,渾然不覺若不是刀客,薛家寨也不會在此清剿山匪,他們一路走來,也就不可能這麼順利。
轎簾終於被掀起。
出來的不是薛鳴想象中的陸正本身,而是僅僅一柄長劍。
不過,結合過去所知的情報,這也在意料之中。
此劍赤色紋有如葉片脈絡,灰黑底色,渾身散發著破敗質感。其脊厚重,其刃鋒銳,劍身根部寬近兩寸,與劍格相去不遠,全長四尺九寸,已近重劍樣式。
然而,劍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看不見持劍的手。
或者說,劍仿若被一名隱形的劍士單手提著,漫步來到薛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