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方凱和蘇寧 番外三
剎那間浮現出來的,是走在路上的,他們三個人。
那是我們。但還會是我們嗎?
少年的「過去」被再度埋葬了,「現在」也已經崩塌,而他還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找「未來」。
「未來。」
怎麼可能呢。那種見血的事情,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說結束呢。
然而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找不到「未來」又能怎樣,我們可以一直沿著無法通往明天的路,向前,一直向前…走向虛無。
前方什麼東西也沒有。
那也說不好。因為不是還有你嗎。
他和蘇寧並排躺下,胡思亂想的累了,便一言不發的翻了個身面朝蘇寧,用力扣上他的兩手。
十指毫無障礙的交握。
就算是因為蘇寧他才得上失眠的痼疾,可卻只有在這個罪魁禍首的懷裏,他才能安穩的睡一覺。
睡眠之外的任何事情,都變的不那麼重要。
要說晚安嗎?…蘇寧。
少年安靜的闔上了眼簾。
亂線
我第一次見到蘇寧的時間真的很遙遠。
那時的我可能會故作老成的發出不可能的感嘆“大去之期不遠矣!”,有這個資本和時間去打鬧玩笑;去在練習空餘跑到馬戲團聽駐地後面的小樹林對這一棵樹自言自語抱怨老師的腹黑;那時的我沒有現在的淡定到心冷,沒有因袖手旁觀太多的死亡而熟視無睹到無感,更沒有對唯一信念永不動搖的追求。
那時的我不過是個孩子,可以大大咧咧找當時的摯友現在老死不相往來的敵人付天邵討論些小道訊息,即使單純這個形容太過矯情,但那時的我僅僅是個孩子。
不同於現在走在人生險谷的吊橋上的男人,那時的片段是早已破碎的體無完膚,在風中飄散後隱藏在內心最柔軟也最不願提及的記憶。
當時的時間已經遙遠到使得現在的我記得太過模糊了,我只記得現在的團長在當時還只是個男孩,笑容安靜,舉止優雅,像是最隱秘的黑夜,藏匿著無盡的骯髒,卻又神秘且誘惑十足地吸引著無數行行色色的人甘願靠近,像踏入泥沼般被吞噬到沒有痕跡。
少年的蘇寧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的原因是因為,那個沒有一張真正面孔和高超化裝技術的男人。
被時間塵封了的發黃記憶之書中,只有那時蘇寧的模糊形象,還有付天邵有著一些狡黠的笑容,再多一點的話也不過只有一杯用雕刻精巧的銀盃裝著的錫蘭紅茶。
或許還有那時已經顯現了些許長大后王者跡象的蘇寧說的幾句話。
但,當時那些話語早已被大腦遺忘得支離破碎,告訴自己不用去想,也沒有必要去想。我像個單腳跨進泥沼,卻一直大腦理性的要命的存在。跨進去的一半是感性,存留於外的是理性,如同硬生生撕裂成兩半的靈魂,每一半都在不斷的喧囂吶喊,卻無法合成一體,進行著無盡的相互鬥爭。
推開窗,看著窗外的星光灑進來,像是美麗的幕布。
蘇寧站在另一個窗臺前,他伸開手,靠在窗臺邊,藉着微弱的星光看著手掌上的紋路。他的手很漂亮,雖不比付天邵的優雅,卻仍舊是修長白皙,遠不像一雙助紂為虐,可以輕易不帶感情取走他人性命的死神之手。
他每次都會笑,很溫和的勾起嘴角,自從遇到那起事件起,他似乎徹底斬斷了童年的記憶殘根。那之後的蘇寧更加冷酷,一切以馬戲團的利益為上,作為一個領導者,他的笑自然比原來少的變本加厲。
只是這時的笑卻恰似三月初春冰雪消融,美極,豔極,讓人不由想到黑夜中的曼珠沙華,傳說中鋪滿忘川河畔的地獄之花,罪惡卻美豔。
只不過這想法的冒出遠比不過我對自己死亡的想象。
那會是怎樣的死亡?
我不止一次的想著。
我經常會想這個問題,很認真的考慮想象,虛構出一幅幅現實的場景。我在想或許和無數在我眼前苟延殘喘或臉色灰白的人一般,窒息,直接被割斷頭顱,或者僅僅是割開無數傷口放血流盡,不過最可能是連全屍都沒有吧,我這樣想,屈了屈手指,微微歪過頭,轉身看向窗外。
冰涼的髮絲垂在袒露在外的面板上,激起細微的小粒疙瘩,窗外的星空像是梵高畫中的景色,墨色之中點綴著沒有窮盡的銀黃星子,點點光暈在幕布上暈開,像是一個個小小的漩渦,使人的視線一不留神便會被吸住,萬劫不復。
蘇寧看著窗外,沒有動,眉輕微的皺著。
我從不信神,即使在這樣美麗純淨的星空之下,我也不信罪,那樣的幼稚想法在我抱著永不動搖的信念加入馬戲團,成為人偶師和與君知曉酣暢淋漓的以打架的方式分道揚鑣時就已經被葬送在了茫茫時間海之中,再不會醒來。
方凱只信蘇寧,僅此一人。
即使,他明明知道這世間最不可信的,就是蘇寧,同樣也是唯一。
我眼前的場景竟然不是蘇寧,不是付天邵,將死時的視野異常清晰,我的目光之中不是現實的景物有的竟僅僅只是一杯咖啡。
精緻的銀盃裡深褐色的液體隨著什麼的搖晃而搖晃,從中心開始擴大的一圈圈漣漪提醒著我這是個幻境。
腳步聲緩緩近了,我聽見少年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團長?我的眼睛亮了一瞬,卻又迅速熄滅。眼皮有些沉重,視野開始模糊,眼前出現了陌生少年的虛影。
我認識他。我和他見過一面。
是叫什麼…方凱?
不過沒關係了,已經怎麼樣都沒關係了。
“咳…”我費力的把喉嚨裡的血咳出來一點,它們粘膩的滑進食道,粘住了喉嚨,“記得告訴團長…我的任務,完成了。”
勉強露出笑容,“這次這麼累…記得發獎金啊。”
少年握著我的手,說著什麼。可我聽不見。我實在太倦了。
喘息著抬起眼,我忽然想起,以前和這個人還見過一面。
他是…
瞳孔一瞬間的放大,第一聲槍響,來自遠處的男人。
不,這還不是最後。
腹部血流不止,疼痛已經從意識裡掙脫,整個人都徹底麻木。
無力支撐身體,倒在了地上。我想我的血一定和別人的溶在一起了。眼裏滿是血色,那少年舉起了槍,顫抖著指向大門的方向。
他,指著誰呢?
我聽到付天邵的聲音,是自從決裂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過的溫柔:“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邵天——
渾身是血的青年倒在血泊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習慣不過是忍受悲傷的沉默,不過是隻再也脫不下的面具。
少女大大的眼睛裏滿含著淚水。
教堂的二樓有扇棕色的威嚴木門,她跑過去,側耳聽了聽。
這個世界已經不剩下什麼了。她推開門,巨大的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音。牧師宣講道義的高臺上有扇精緻的窗,她一步步走上去,彷彿走向世界。
門口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少女隨便抹了抹臉,然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彷彿是世界巨星在巡迴表演上,自信,陽光的笑容。
然後她縱身一躍。
“願主保佑,善良的魂靈終得永生。”
唱詩班的歌聲在耳邊響起,迎著陽光躍下的少女,被光鑲上了金邊和美麗的翅膀。
那雙翅膀可以去到遠方,可以去到天堂。
再無阻擋。
薛中庭一隻手拿著槍,戒備的推開半開的門。
空無一人。
地上的一地屍體中間,有一具青年的屍體。他的臉上居然有著笑容。
沒有活人。
薛中庭沒有動,在原地聽了聽。
微弱的聲音透過一地死寂傳入他的耳中。熟練的給搶上膛,抓緊了備用的槍支。
猛的回頭,發現是方凱。
“呼…”鬆了一口氣,“你怎麼在這?”
剛說完話他就發現了不對,渾身的神經瞬間繃緊。
那雙眼睛。
宛如沒有底的深淵。
“走吧。”過了許久,方凱說,“犯人已經抓到了,這裏已經沒有必要了。”
“?”薛中庭不解的皺皺眉。方凱的狀態很不對。
“走啊!”少年的聲音有點崩潰,雙手還在顫抖。
薛中庭咬咬牙,走上前一把抓住方凱的手腕,領著他向進來時的門走去。
少年沒有一絲反抗,低垂著眉眼。
絕望。
方凱身上全是絕望。向少年看去的薛中庭愣了一下。
他的肩膀,正在洇血。
那是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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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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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號“馴獸師”
代號“騎手”
代號“人偶師”
代號“飛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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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天邵
方凱看著名單,久久沒有說話。
這是“死亡名單”。
付天邵本來不應該出現,可是他不知為何出現在了這裏,據說是自殺。
李梓涵也不應該出現,可是她來了,目的不明,自殺。
少年低垂眼簾,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沒有呢。
呼,沒有啊。
幸好沒有。
我遠離了這座城市。
那是因為那裏有我永遠也無法承受得起的回憶。
我來到了這座城市。
藉此謹記讓我永遠難以釋懷的那段故事。
我不是來祈求你的寬恕的。
我想做的只是爲了紀念。
你所做的選擇。你留下的痕跡。
即使時光消逝也從未改變過的諾言。
我坐在火車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面迅速流動的風景。
不像付天邵那樣會偽裝的人,臉上略微有點不適。
車窗不怎麼清晰的映出我的臉,不禁對著那張臉一笑。
自從決裂後就沒有再對我這樣笑過,還真是懷念。
臉上有點癢。
說:“別鬧,天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