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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四 蘇寧與方凱 番外二

    那天晚上,只有一個犧牲者。

    偌大的、名為“死亡名單”的巨大白紙上,孤零零的,只有蘇寧一個人的名字。

    薛中庭擔心的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忽然有人敲門。是李梓涵。

    少女也是一臉擔心:“我來看看方凱,他…沒事吧?”

    薛中庭皺著眉指了指房間:“從那個叫蘇寧的孩子死了之後他就一直把自己悶在房間裡,關著門,不吃飯也不喝水。你進去看看吧,說不定能讓他好一些。”

    說完溫照庭準備去敲那扇關著的門,卻被李梓涵制止了。

    “你聽見了嗎。”李梓涵抬起頭,“方凱他…在哭呢。”

    世界上最悲哀的愛情就是,當一個人永遠離開了之後,你才發現你愛他。

    方凱並不奢求其他。

    他曾經一度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但是他現在明白了。

    就在前天。前天的晚上。在火海旁邊。火燃燒起來之後11秒。

    方凱終於明白,自己的目標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

    他真正想要的,不過僅僅蘇寧一人而已。

    他出席了蘇寧的葬禮。

    蘇寧在火焰中喪生,掘地三尺也未能發現一點痕跡。可能是被掩埋了,也可能是被燒盡了。

    他的葬禮在郊外舉行,那天正好下雨。

    方凱和薛中庭一身肅穆黑衣出現在墓前,薛中庭給方凱撐著一把漆黑的傘,方凱面色蒼白,手裏捧著一束白色的玫瑰,和墓地悲涼的氣氛相得益彰。

    李梓涵從車上走下來,看到方凱時一怔。

    以前的方凱眼眸漆藍的像是透不進光的深淵,但現在,那深淵上又籠罩上了一層令人窒息的絕望。

    亦或者,致命的悲愴。

    李梓涵把白色的花束輕輕放在蘇寧墓前,退後一步。

    薛中庭想把傘遞給他,卻被拒絕了。薛中庭看著方凱慢慢走到黑色的墓碑前,終究無聲的後退了一步,把時間留給方凱一個人。

    他看著方凱向前走,深吸一口氣,彎下了腰,把白色的玫瑰放到墓碑正前方。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淋溼了方凱的衣服,但他毫不在意,伸出的手不知為何有些顫抖。他的指尖碰上墓碑,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包括心臟,都淹沒在這悲傷浪潮裡。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是熱的。

    溫熱的,就像人的體溫。

    終於他再也支撐不住,眼淚大顆大顆涌出來。

    他哭了,像個孩子一樣。

    「我愛你。再見,蘇寧。」

    雨過天晴,方想站了起來,一如多年之前那個在死人堆裡站起來的少年。

    二十年後方凱拒絕為警署工作,成爲了一名私家偵探。

    他找到了他的媽媽,雖然在監獄裏。

    李梓涵早在十八年前就找到了李梓萌…不過是屍體。

    之後李梓涵回到了家,受刺激一般的努力學習,沒有任何偏激的舉動,她只是說“將來要把李梓涵的份也帶上一起活下去才行”。

    方凱是個優秀的偵探,偵破了許多重大的案子。

    有一次他和委託人去吃飯。對方是個漂亮但是有一些幼稚俏皮的女人,對他的經歷表示很感興趣。女人自稱以前是一個馬戲團的成員,而且是一名優秀的馴獸師。

    她經常把一個名為“團長”的男人掛在嘴邊,方凱便問道:“那你們的團長,一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吧?”

    女人抬起頭看著他,那一瞬間方凱覺得自己被看穿了。

    片刻後女人露出一個笑容:“是的。團長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

    “但是,團長已經失蹤了很多年了。”

    方凱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想要道歉,女人卻十分寬容的回答:“沒什麼啦,你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不是嗎?這樣咱們就扯平了。對了,團長這個人,和我要委託你的事情還有關係呢。”

    “是什麼?”

    女人笑了笑:“當然是找到他啊。雖然不一定活著就是了。”

    “就算不知道是否活著,你也要去找嗎?”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嘛。”

    方凱忽然想起了什麼,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去找找他呢?

    他搖了搖頭,找到又有什麼用呢,和他說一聲遲到了二十年的“我愛你”嗎。

    唇邊露出一個笑容。

    已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

    做這個工作的人,隨時面臨這生命危險。

    就比如說方凱。他現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聽到醫生和李梓涵說自己有可能會死,心裏卻並不覺得後悔。真要說後悔的話,就是沒有告訴蘇寧自己的真心。

    他一點都不害怕死亡。

    李梓涵已經離開了,病房裏只有他一個人。

    在意識漸漸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時,他想,這麼一睡,就不知道會不會醒來了。

    那又有什麼呢。自己愛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看到床邊有人影走過來,像是醫生。

    醫生在他床邊放下一個東西,還小聲說著:“這個人都要死了,還有人會送禮…”

    送禮?是誰?

    他用僅存的意識費力的偏過頭去,看到了他從來沒想到的東西。

    那是一束鮮紅的玫瑰花,嬌豔欲滴。

    上面有一張卡片正好朝向他,是熟悉又陌生的字跡。

    「蘇寧」

    他沒有力氣再去想其他,因為最後一絲清明已經就這樣沉入了黑暗。

    愛過便是愛過,即使不肯放手,也終究是過去了。

    愛上你的瞬間我的心撕心裂肺的痛,沒有溫馨予以我可以依靠的錯覺。

    多希望關於你的一切只是我異想天開,我會保持著為你虔誠祈禱不變的姿態。

    「永遠不會再回來」

    「永遠不會」

    「永遠」

    如果這次的沉眠是永遠,我就會等到“永遠”盡頭的那一天。

    夕陽透過醫院的窗戶照在那一束玫瑰花上。

    安眠

    …第四十七顆,第四十八顆,第四十九顆。

    好了,一共四十九顆,不多不少。

    他在黑暗中把它們整整齊齊碼成幾排,燈開關就在不遠處,但他不想去開。即使不借助燈光,他也清楚的知道,被他擺弄著的藥片是純白色的,橢圓的,乾乾淨淨,完整無缺。

    這些小東西里究竟藏了多大的能量呢。

    它們真的能給人永久的安眠嗎。

    方凱趴在桌子上,閉緊兩眼,彷彿他能連思想一同封閉似的。

    心裏默數了數十秒,少年睜開了眼。

    原來還在啊。

    果然現實存在的東西,是不會憑空消失的。

    ——不對。

    那種隨時都會消失的東西,是存在的。叫做生命的,美麗而沉重的物品。

    真是可憐。

    “如果有一天我打定主意要離開你,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再找到我的,方凱。”那時蘇寧對著他微笑著,抬起頭來看著蔚藍色的天空,“但我想我應該不會這麼做。”

    然後他的身體如同沙礫化開在了風裏,四散飛舞。觸感消失。

    雖然他只是遵守了上半句——不,不能這麼說,因為他本來就只是說“他想不會這麼做”而已。

    他的確是這麼說的,於是他就這麼做了。理所當然,沒有一點不對的地方。

    方凱再次閉上眼。

    蘇寧已經失蹤了兩天了,而他也如他所說,無論去哪裏,都找不到他的蹤跡。

    他走的時候沒有一點徵兆,桌子上像平時一樣準備好了簡單的晚餐。按理說對蘇寧他不應該心存疑慮,只是他知道蘇寧預備著離開他,是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他藏在櫃子裡的那些藥片。

    它們安安靜靜堆在一隻藍色的小瓶子裡,看起來像是無害的薄荷糖。

    方凱想到,如果一瓶藥片裡少掉一顆,主人是不會發現的。於是他把其中一顆送進嘴裏,然後躺到床上,爲了以最快的方法證實他的猜測。

    一夜無夢。他的猜測是正確的,大概。

    這些安眠藥是蘇寧的。

    蘇寧沒有失眠症狀。這點他再清楚不過。

    他把那些藥拿走藏了起來。好像只要他這麼做了,就可以阻止少年的離開。

    他骨子裏有某個部分依舊遺留著天真。

    走馬燈似短暫的回憶結束,此刻方想仍獨自坐在餐桌前。早就過了十二點,但睡意還沒有降臨,他對此毫不意外。失眠症狀是溫照庭出國辦事時就開始時斷時續,他回來之後反而變本加厲。

    他不責怪蘇寧,甚至都從未對他提起過安眠藥的事情。

    他完全理解他。

    他是對的啊。

    就像他在列車上看著窗戶時說的話,這條路是筆直的。方凱不太能確定,他說的是這條線路,還是他們自己。

    筆直地不停不停往前跑,回過頭時什麼都看不到。

    所以漸漸變得頭也不回。

    直到抵達終點站。

    ——只要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

    所有那些人,李梓涵、李梓萌、薛中庭、以前“馬戲團”的夥伴,浮光掠影一般,散去了。

    厭倦了失眠的狀態,方想伸手去摸藥片,想早點了結漫長的夜晚。

    卻突然想起了失眠的第一來源。

    是蘇寧。

    僅有的一絲睏意也退去了。他向後仰靠到書架上,黑暗的視野中突然亮起了一點光。

    是他的手機。

    方想把手機拿到面前,是蘇圖的號碼。

    他還沒睡?

    接到突然失蹤了幾天同居人的電話,方想的腦海裏竟然出現了這種想法。不是“怎麼還打來”,不是“為什麼要打來”,而是“他還沒睡”。

    胡思亂想了有半分鐘他才接起電話,明明等了這次交談很久,開口的第一瞬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說什麼呢。

    我們竟然有那麼多天沒有面對面交談過了。

    啊,開什麼玩笑,明明只失蹤了兩天而已,怎麼會感覺很多天呢。

    最後說出口的只有最簡單的名字。“…蘇寧?”

    “方凱。”

    對面的人沉默了一瞬,然後聲線平穩的叫出他的名字。聽不出什麼異常的情緒波動,搞不好,會因為一個電話而心神不寧的,就只有他吧。

    你到底是怎麼了?方想想問的是這個。但說的卻是:“這麼晚都不睡你這傢伙到底在幹什麼啊?”

    對面的人沉默了,長久的沉默。過了很長時間後對面忽然開口,呼吸急促了些:“呼…你能開門嗎?”

    “你說什——”方想抬起頭,看向門的位置,只有兩秒他就明白過來,“喂喂,你不會…”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前,以最快的速度開啟防盜門鏈再開啟門——蘇圖就站在門外,只穿著單薄的制服襯衫,幾乎全身溼透。衣角淅淅瀝瀝滴著水,連頭髮都想被洗過。

    接著蘇圖對著手機說了句:“謝謝你,方想。”

    然後他在他面前,結束通話電話。

    留給方想反應的時間太短,他只來得及想起傍晚時驟降的暴雨,還沒說一句話,他就聽見一聲悶響,來自於他的後背與門櫃的親密接觸,蘇圖幾乎是撲過來將他壓到牆角,然後收住手臂,摟緊了他。

    方凱全然呆住,他的眼眶劇烈的痠疼起來。

    “方凱。”方凱身上的水滲透了些到他的胸口,冷意刺激的他一顫。隨即他被摟的更緊。

    “對不起。”

    “對不起。”

    像是回聲一般無意義的重複,在方凱胸腔里正跳動著的,那顆器官上,狠命的割了一刀又一刀。

    冰涼的手忽然覆上臉頰,方凱驚了一下,沒有反抗,

    那隻手滑上他的眼眶。長期失眠和焦慮造成的印記都留在了眼眶四周。

    “你睡不好覺嗎?”

    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只有面對他纔會出現的溫柔。

    “有多久了?”

    “…從你離開開始。”

    蘇寧嘆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髮:“也不懂的回去住嗎?一個人住的話,會失眠的吧?”

    動作也是一如既往的寵溺。

    但方凱忽然發現了不正常的地方。

    ——他的左手,自進門以來就沒有動過。

    “你的手,是怎麼了?”方凱一下緊張起來,瞪大眼睛看著蘇凱,少年卻只是微微一笑。

    “沒有事情的。所有事情,都沒有你重要。”蘇寧抬起了手,不,應該說是抬起了胳膊,帶起了手。他的手腕不正常的彎曲著,無力的耷拉下來。腕骨發紫。

    “這是…怎麼回事?”方凱抬頭看著他,眼裏滿是驚愕,“你到底,去幹了什麼?”

    “沒關係的。折斷了而已。”蘇寧再次用剩下的那隻手摟住他,附在他耳邊,語氣溫柔,“去睡吧,方凱。別再吃那個藥了,就算多依賴我一點點也沒有關係。”

    “不管怎樣也沒有關係的。”

    “因為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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