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林槐序的獨白
所有人都說我年少老成,喜怒不言於表,長了一副好皮相卻彷彿寫著生人勿近,頗有父親年少時的味道,像是個將相之材。年幼的時候我還分不清這些話裡幾分褒獎,只聽見他們說有父親的風骨,我想那總歸該是好話的。
從那以後父親總是告誡我不要因那為外界的評頭論足而失了本心,專心練武刻苦學業才最重要。我也總是乖順地點點頭,努力研究孔孟之道日復一日在庭院前舞劍,可我心裏卻不甚在意。外面人說的話我向來置若罔聞,他們不是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不過也沒人想知道。
可我知道林家想要什麼,自從五歲那年便懂了。
那天我看著姑姑穿著一身水紅色的喜袍,頭上戴著沉甸甸的步搖和誇張的宮釵,臉上的宮妝與平日裏清麗可人完全不同,儼然一副新婦的模樣。我記得姑姑那天好看的緊,面對長輩還有賓客時,臉上時刻掛著得體又燦爛的笑,看上去當真有幾分即將嫁做人婦的欣喜。可我卻知道,我的姑姑,現在的模樣,遠沒有她看著我嘗她親手做的杏仁膏時那麼開懷,如今她的笑意不及眼底甚至有一點說不上來的憂傷。
別家新娘子穿著大紅色的喜袍,幾分歡喜幾分嬌羞地坐進花轎,雙雙對著父母親拜堂。而我的姑姑卻連她的新郎都不曾見過一面。她說,她要去當一隻好看的金絲雀,被養在華麗的籠子裡安靜等著看客的欣賞和駐足,如果她表現的好就能安然度過此生甚至還能給自己換個牢固的門。
姑姑說的委婉,可我遠不是個孩子的心智,我聽懂了她的話,也從父母親的神情中看出了決絕。
那天我揹着手,站在府裡敞開的大門前目光平靜地送姑姑上了花轎。
林家上下,從來都有野心,只不過時間久了偽裝的太好,就連自己也險些騙過了。
六歲時,我已經能把《資治通鑑》倒背如流,其實說來能有這等成就,實屬有幾分被迫,但我倒覺得得過且過——起碼因著這層原因我怕也算是聲名遠揚,偶然被皇上看中,所以常有機會進宮與姑姑敘舊,可是我總覺著姑姑小廚房的杏仁膏屬實不太好吃。
那個時候,我已經需要看著她宮殿的牌匾,客氣地喊她一聲端妃娘娘了。
我其實覺得,還是姑姑叫著順口。
這一年我認識了唐墨,年紀與我相仿,一個一事無成卻似乎備受恩寵,其實也是受人暗地裏處處欺負的小王爺。
我看的明白,其實就是個迴圈,他之所以受寵,還不是因為他一事無成,構不成威脅罷了。他是個聰明人,眼睛裏有光。
一來二去竟是熟絡了起來,從那時起我時常給太妃娘娘送去府裡新鮮的栗子餅,那些怠慢的下人被姑姑下令偷偷換了一波。
日子總這個得過且過下去也不是辦法,哪有人能靠著忍耐過好一生的,大小是個皇族,起碼也要過的好看一些纔好。
我給他出了個好主意。
過了不久皇上下令,唐墨帶著太妃娘娘另建了府邸,這段日子好過了起來,我與他倒是漸漸地無話不談。
我以為我的生活會這麼過下去,八歲那年邊關情勢嚴峻,朝中急需一名能穩軍心的首領,不見得要上陣殺敵,能夠運籌帷幄指揮大局最為重要。
這字字句句條條框框都指向我,看來聲名在外也算不上什麼好處。林家培養的人,就應當是這樣的人。
於是我一言不發出發去了邊疆,撇下了京城裏的姑姑,還有那個成天叫嚷著要去聽曲兒的唐墨,還有林家上下讚許多過擔憂的眼神。
軍營裡一眾四肢發達的粗漢,迫於朝廷和皇上對我還算是恭敬。不過看人只看外在從不看內涵是這些武將的通病,於是我不得不流血以穩軍心。
我這樣的舉動放在他們眼裏當然是嚇壞了的,畢竟我還是個八歲的小子,冷靜地看著血從自己身上流出還能一言不發,多少還是有點震懾的。
我在戰場上一路殺到了及冠,這邊疆纔算是徹底穩定。林家在朝中的實力也與日俱增,到了這時已經中流砥柱了。我為朝廷浴血奮戰了十餘年,大小傷痕無數,被北方的寒風磨礪成了一個更老派的青年,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去看一眼那個我幼時的故鄉了。
可我卻忘記了,我在馬背上度過的十餘年光景轉瞬即逝卻也斗轉星移,如今不僅渝王朝的情勢變了,邊疆穩定了,這些勢力也早已經大換血了。
我毫無戒備地在狩獵上喝下那杯慶功酒,騎上馬背時心中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腦中一片混沌時終於發覺自己似乎太過幼稚。
我在襄陵見到的第一個人叫趙安歌,手忙腳亂的替我倒好水。我聽過太多褒揚,無一不詞藻堆砌天花亂墜,可她那一句“不像壞人”卻實打實地敲在了我心上。這個嘰嘰喳喳跟在身後要我叫她讀書認字,成日蹦蹦跳跳地小丫頭似乎沒有什麼煩惱。我竟然不會覺得她幼稚,我反而羨慕她,也想成為她。這份念想讓我一直以為不過是自己幼時的求而不得在作祟罷了。到了那日,她眼圈裏含著眼淚,小臉兒上掛滿了淚痕,毫無形象卻難得乖巧地趴在我肩頭,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這不是共情,也不是羨慕,這或許就是唐墨說的喜歡,是我想與她在庭院裏合種一顆枇杷樹的喜歡。
我想保護她,想讓她一輩子都這麼開心下去,我不想看見她哭,我心裏會難過。
可我還是逃脫了,我嘴上說著要給她平靜的生活,要讓她一輩子都這麼安逸下去,不要接觸那些爾虞我詐是非紛擾,其實我知道,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我配不上她的天真和快樂,我是個藏了太多過去和未知的人,我給不了她幸福。
直到,直到她重新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我一直以來都在欺騙自己,我要給她幸福,要給她其他人不能給予的幸福和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