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牧原的聲音，那個正在彎腰照顧一盆花的身影一下子僵住了，她劇烈的喘息著，慢慢的直立起腰，當她轉過身的時候，眼角已經有了淚花。

    “是啊！我老了！”

    “可是你還是沒變呢！”

    眼前的人是雪見。

    雖然他到來的時候，已經感知到了雪見的情況，可當雪見轉過身來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承受不了。

    曾經那個古靈精怪，非常可愛的小姑娘，此時竟然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

    時光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記，非常非常深。

    她的頭髮早已全白，光滑的面板上佈滿了皺紋，充斥著各種斑點，腰也彎的非常厲害。

    她似乎還有病，只說了一句話，立刻就劇烈咳了幾聲，雖然她很快就用白手絹捂住了嘴巴，但李牧原卻看到了那一抹黑紅色。

    “你……”

    千言萬語在心頭。

    一句也說不出。

    李牧原緩步走上前，輕輕拍著雪見的脊背。

    雪見的毒源於他。

    他雖然不能治療，卻可以透過真氣的形勢，為雪見壓制住毒素。

    只是毒可以壓制，可以一點點治療，失去的時光卻回不來了。

    時光似乎在怨恨她的拋棄，將最惡毒的事情都加在了她的身上。

    最開始見的古靈精怪，到後來溫婉可人，心懷萬物的女子。

    再到眼前。

    白髮蒼蒼的老人。

    “這才幾年啊，怎麼這麼快？”

    李牧原的手撫摸著雪見的頭髮，就像過去時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的髮絲沒有那種順滑柔膩的感覺，反倒是充滿了乾澀。

    好像是臨近冬天，已經幹黃卻不肯倒下的野草。乾癟的身體裡充滿了對春光的懷念和今生不甘心的倔強。

    雪見看著他，微微一笑。

    這個笑容還是當年的美好。

    其實李牧原知道答案。

    當他在戰場上看到雪見的一瞬間，他就已經預料到了今天。

    他在散發出智慧之果的時候，曾經告訴過雪見和馬凌雲，大地給予他們的禮物不單單是智慧，還有南里人近乎永恆的生命。

    想要將智慧普灑，是連生命也要分享的。

    於是，雪見就分享了自己的所有。

    一切一切。

    分享到自己一無所有。

    只是李牧原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快，來的如此不給人留情。

    “就不能讓我高興一會嗎？就不能讓我舒服幾天嗎？”

    李牧原這樣低聲唸叨著，雪見卻彷彿沒有聽到：

    “您來了！我一直在等您！當年您一直說可惜無酒，來，我跟您的族人學了釀酒，您嚐嚐味道。”

    雪見笑著，轉過身彎腰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罈子。

    她眼角隱約有淚光：“這些年，我一直在種各種各樣的花，想在您回來之前釀出最好喝的酒來。只是……”

    她的臉上閃爍過了一絲少女般的紅暈，這一刻，她似乎驚豔了時光，超脫了歲月。

    “我還沒來得及釀出來最好的酒，您就回來了！不過還好，這是最新釀出的夢裏花落，您嚐嚐嘛……”

    李牧原接過酒罈。

    入口。

    酒很甘甜，味道很好。

    只是混雜了眼淚之後，怎麼那麼苦？

    “我喝完了。”

    李牧原轉身，走到書屋的邊緣默默蹲下。

    “再見。”

    有花開。

    有人走了。

    她已經不行了，苦苦堅持，只是爲了見他一面。

    如願的時刻，就是結束的時刻。

    相見的瞬間，就是分別的時刻。

    “我啊。”

    李牧原的手在抖。

    “我已經儘快往回趕了。”

    回首處，只有一片空空蕩蕩，人已經不在了。

    她降臨他的世界時，如連陰天灑下的一縷溫暖的陽光，喚醒了他的溫柔和力量。

    她離開這個世界時，如凋零的花朵，風一吹就散入泥土之中，沒有流下任何的痕跡。

    “走好！”

    酒液灑出了一條線。

    “這是酒的味道嗎？”

    一個聲音響在了李牧原的心中：“雪見姐姐一直不給我嘗，說我還小，原來是這樣的味道。”

    李牧原沉默片刻，他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他腳下的大樹。但是他從聲音中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是誰。”

    “我叫曦。”樹回答他：“雪見姐姐說，智慧的光輝應該普灑一切生物，所以她又選擇了我，親手種下了我，並將最後的智慧之果埋在了我的心裏……”

    “我知道了！”李牧原粗暴的打斷了曦的話：“行，剩下的事情就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了，我並不關心，好自為之吧！我要走了，幫我留好這個樹屋，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會回來看看她。”

    “先等一下！”曦的聲音有些急切：“雪見姐姐在屋裏給你留了一些東西，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不過你都到這裏了，何不進去看一下？”

    李牧原的腳步僵住了，他很不想回頭，非常想就此離去。只是他猶豫再三，還是轉過身，推開門走進了樹屋。

    書屋裏的佈置非常非常的簡單，只有一張藤床和一個木桌。

    在木桌之上放著一本大書。

    與其說是書，倒不如說是一封信。

    信的內容很多，最開始的時候，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畫，還有很多塗抹掉的文字。

    讓李牧原有些驚訝，書上的文字居然是非常標準的大徐楷書！

    諸世之間似乎是相同的，所有“人”所用的語言幾乎都是相同的，唯有文字不同！南里就是這樣，他們說的話與大徐人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文字卻非常古怪，有點像上古的蝌蚪文，其中底蘊也顯得非常淺薄。

    後來張華清做出了一些修改，讓南里字變的有點像大徐文字了。不過張華清只是一介武夫，能認字就已經非常不錯了，改動自然也不深，幾乎就是一些常用字採用大徐文，比較生僻的字還是那些古怪蝌蚪文。

    “信”上沒有說明為什麼會用大徐楷書來書寫，只是從前往後翻，看到的文字從歪歪扭扭到逐漸端正工整，李牧原明白了什麼。

    信的前半部分很少女，充滿了美麗的想象：比如陽世的樣子、壯麗的山海湖河、比如陽世的人文風貌……

    希望和嚮往充斥在文字之間，其中還有一副畫，畫上是幾個人抬著大轎，裡面坐著一個嬌羞的女子……

    翻了三十七頁，美好嘎然而止。

    三十八三十九頁，全都是空白。

    第四十頁上有幾滴墨珠，墨珠的中心有隱隱的淡色痕跡，不知道是什麼。在這一頁上，還有好幾根頭髮。

    有白髮、有黑髮……

    李牧原深深嘆息一聲，他似乎懂了什麼。

    繼續向後翻，不知道書的作者經歷了什麼，字變的更公正，也沒有什麼想象，而是一些冰冷的東西。

    她說。

    她將所有的生命和智慧都分給了她的朋友，可能她要死了，但是她不後悔。

    她只是擔心馬凌雲。

    馬凌雲並不像她那樣慷慨。

    他只分出去了很少一部分，用“恰好夠用”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了。

    剩餘的部分，則被他緊緊的攥在手裏，化作一根根韁繩，拴在一切之上。

    她說，馬凌雲比她智慧。但是她怕這種自私的做法，會引起彼此的傷害。

    這裏雪見提的很隱晦，只是在文字的最後提了一句，如果有可能，希望李牧原不要殺他。

    “傻孩子！”李牧原搖了搖頭，卻並沒有答應什麼。他又翻了幾頁，發現了很奇怪的東西。

    “信”的最後，記載是當時戰敗的大徐人去向，以及決定他們命運的整個過程。文字敘述的很平淡，很公正，沒有一絲波瀾。

    奇怪的東西是一個小小的夾頁。

    上面寫的東西讓李牧原鼻子有些發酸。

    夾頁上說，她與馬凌雲就大徐人的問題展開了爭吵，馬凌雲建議殺乾淨，而她卻不同意。

    爭執爆發了，馬凌雲表現的非常陌生，甚至……有殺意1

    毫無疑問，馬凌雲掌握著絕對的力量，若是動手，可以輕而易舉滅殺她！她只好搬出李牧原來作為要挾，併成功和馬凌雲達成了相關的協議。

    所有的大徐人都被放逐到南里最偏僻的地方。並且被嚴格看管，永遠不得出來。

    馬凌雲拿到了南里七成的土地，而雪見這一方只分到了三成，並且也劃分了界限，不可輕易外出。

    雪見說，她從李牧原的族人這裏，聽說了陽間的事情，聽說了李牧原陽間的一切。她覺得李牧原可能需要這些人，於是就費盡心思，將他們留下了。

    “這個丫頭，都快要死了還想著別人。我以為你終於成長了，沒想到還是那麼幼稚。”

    “信”的後面就沒有什麼了。

    只有一段話，這段話的字型又恢復了歪歪扭扭，看起來在寫這段話的時候，雪見可能被折磨的相當痛苦。

    她說，陽間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

    她不能理解幸福是什麼，也不知道她是否有過。

    或許有過，或許沒有。

    該怎麼追求，它又在哪裏？

    這都是一個迷。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走到了末路，哪怕是幸福就在眼前，她也抓不住了。

    只要李牧原幸福就好。

    她只剩這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