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獄島出身的黑暗神官，確實有很多隻有同類才能聽懂的“共同語言”。要理解他們實際的心情和想法，需要的不是表面的“聽懂”，而是換位思考。就比如，透過剛纔的交流，第一劍聖立刻就明白了這名後輩，只是單純地需要一個出戰的合理藉口而已。

    至於原因，他不是十一，不清楚也無需去刨根問底，直覺告訴他這個原因會無聊到根本提不起自己的興趣。既然談成了，其他怎樣都好。

    “但是參戰的人員裡要剔除聶東萊特和穆特巴。”

    “可以，”這三個人在與否，對大勢本就難以產生影響，“另一個不是‘阿瑟斯’嗎？我記得你對他一直不待見。”他雖然不太管事，但對黑獄島上的一些有名的人還是有所瞭解的。比方說，這名後輩的所有從屬官。

    “畢竟他殺了真正的阿瑟斯，要是給殺害了自己從屬官的人好臉色看，才奇怪吧。不過他多少也為我服務了八年，有什麼怨也該了結了。麻煩代我告訴他，他已經自由了，之後可以不用回到島上去。”

    本臧點了點頭，就是同意了。舉手之勞而已。當他退出了房間，凌忠略這才起了身，抹去了嘴角的血跡，苦笑著對十一說：“你的膽子可真大，就不怕大將軍生氣起來把你當場當成逃兵處理？”

    “會嗎？”十一一愣，確實沒想過這層。不過旋即便又補了一句：“這樣的話，我在帝國也待不下去了，是不是該去投靠蓋德那邊？”這話是小聲嘀咕，並不是對凌忠略說的。可這種完全不加掩飾的聲音大小完全能聽見。凌忠略聽得卻一驚，連忙捂住十一的嘴道：“你瘋了！叛國可是死罪！”

    然而十一卻奇怪地問道：“逃兵也是死罪吧？而且一般來講，我要是真叛國，你幹嘛還一副要保我的模樣？”

    “……我是真的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凌忠略苦笑。

    這孩子明明身上一點惡意也沒有，但說話一點也不像開玩笑。可假如是真的他自己的想法，凌忠略又不明白，這麼沒有禮義廉恥的人為什麼能拼上性命去和蓋德人作戰。於是凌忠略也就隨口又問了一句……

    “為什麼？任務要求不是這樣的嗎？”

    “……任務說要怎樣你就怎樣嗎？”

    “任務當然是自己挑出來的啊，不過也偶爾會有人來整我，比方說這會兒，我的任務列表上，除開最高階別，就只有【前線支援】一個災難級任務了。”

    “那你為什麼要一直做任務呢？”

    “……被要求這麼做了，我也習慣了，換其他的生活方式可能會比較困難，”十一仔細想了想，“我一直以來，都是在照著別人的要求做事的。其實就是爲了打發時間。”

    “打發時間？”

    “嗯，”十一直視凌忠略道：“因為你看，我只是單純的活著而已，未免太單調了吧。總要找點事情來做做。可我自己其實沒什麼想要做的事，也全都無所謂。所以就照著別人的想法來活，學著別人的樣子來活。”

    說著說著，十一又和凌忠略講了很多自己的事。真是奇怪，本來凌忠略就要離開了，卻在這裏被終於找到傾訴物件的十一纏著說了很多。而聽著聽著，凌忠略也暫且放下了自己對戰事的憂慮，專心聽了起來。

    一直到日暮黃昏。

    他們就像夕陽下閒話家常的爺孫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所以，你是擔憂從屬官的生命安全才把他們從任務裡剔除的嗎？”

    “不，只是覺得一般人大概會這麼做。假如他們非要留下來，我也無所謂。”

    “你就沒想過迴避這次的任務嗎？畢竟，即便是高位職階，在這種大型會戰裡，死亡率恐怕也不會有多低。”

    “無所謂的吧。先不說我會不會輸，我其實以前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戰爭，也挺有興趣的。而且前輩看起來也不打算放我走的樣子，不是剛好？”

    “你……說了，從以前開始就是在照著別人的想法活著。難道就沒想過要爲了自己的想法去做些什麼事嗎。”

    “emmmm，可我也想不到什麼自己的事要做的啊？”

    “願望什麼的呢？自己想要的，嚮往的之類的？”

    “沒想過啊。平時出任務就很忙了，而且爲了匹配任務的難度，要不停地學習，根本沒什麼空啊。”

    “那麼，現在開始，嘗試著為自己的願望做事如何呢？就像我，爲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想打贏這場戰爭一樣。”

    “要是之後有時間的話，可以試試呢。”十一笑著回答。

    凌忠略點點頭。他目現一閃而逝的同情和悲傷，要十一先好好休息。

    直到他出了門，才長嘆了一口氣。一直以來對這名少年碎片一樣的理解此刻終於找到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

    十一，是個沒有自我的人。

    也正因為沒有自我，他才能完全理性地對待一切，能忍受精密機械一般的生活，能在短時間內得到不可思議的提高。

    他對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然而這好奇心的來源便是自己怎樣都不能理解的自我。他沒有自己的情緒和思考方式，所以能輕易地洞悉別人的意圖；但他又嚮往著成為人類的同類，於是有樣學樣地模仿人的行為，因為善人的行為更加容易讓其他人接納，所以他總是會模仿小說裡的英雄。就比如——有人受到迫害要去幫忙，不能牽連無辜者，在面對風險的時候要首當其衝，身先士卒。

    他對誰都沒有真情，但卻能正常交流，還能成為別人信賴的物件，也是因為如此。

    簡直就像是試圖成為人的魔物一樣……

    凌忠略感到，這個國家對不起他。這種人無疑是最佳的人間兵器，可黑獄把一個明明能成為普通人普通生活下去的孩子變成這副德行，他不能接受。

    凌忠略錯怪帝國了。

    因為即便不是這樣，十一依然會成為這樣的怪物。這是天生的才能，也是天然不可彌補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