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莊
冬,白茫茫的冬。
這個鎮子早已醒來,街上多了些叫賣聲,都是從一條巷子傳來的。在這樣的一個冬天的早晨,還能如此熱鬧的地方恐怕也只有菜市場了,這裏有抱著孩子的婦人,有穿著樸素但卻乾淨的俏丫頭,也有拄著柺杖的老嫗……形形色色的人都提著菜籃子,這裏沒有尊貴高低,無論誰進了這裏都一樣,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爲了幾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這裏不是江湖,這裏沒有人打打殺殺,這裏只耍嘴上功夫,這裏纔是生活。
這裏有待宰的活魚,這裏有新鮮豬肉、羊肉、牛肉的腥氣,這裏有雞鴨在嗷嗷亂叫,可這裏沒有死人,這裏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死的,有人會上吊,有人會吞耗子藥,有人抹脖子,有人會拼個你死我活,這些會發生在無人的角落,會發生在家裏,會發生在竹林,但是絕不會發生在菜場。
所以,菜市場是生活,是人間煙火,而再大的家,也終究逃不開江湖。
天下第一莊門口的兩尊石獅子已經被窮苦人淹沒,他們的襖片都已經填滿了補丁,補丁之上還是補丁,讓人不覺而思,這個襖片或許本就是個補丁,它們無法給這些人帶來溫暖,不過是最後的遮羞布罷了。
“大家不要擠,每個人都有,不夠的可以再添,今天的粥很多。”女人的聲音很溫柔,卻讓這個原本很嘈雜的環境瞬間安靜了下來,沒有人可以忽略她說出的話,因為她是這個鎮子上最有身份的女人,葉相的女人。
當然,能讓一群餓漢在面對食物的時候停下來聽她說話,憑的也絕不僅僅是身份,更重要的是她令人窒息的美,沒有人可以想象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竟可以完全不輸待閣的姑娘。
“謝謝觀音夫人。”沒有預演,卻整齊劃一,幾百人異口同聲。
這亦是生活,富人行善,求一個心安,窮人得施,只為活著。
可是這不過是假象,富人心安的背後,會變本加厲的從窮人身上剝削,而窮人在感恩的背後,是對富人無比的仇恨。
就像是此時此刻的天下第一莊,表面上風平浪靜一如往常,可大堂裡,早已是人心惶惶躊躇不安。
天下第一莊的大堂,中央只擺著一張長長的紅木長桌,長得簡直像是把菜市場的所有攤子擺在一起,可以容納所有的美味佳餚。
桌子兩旁是紅木椅,有上百張,這裏坐著的都是在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俠客,但第一次踏入這裏,還是會被這麼大的廳堂所驚嚇。
廳堂的盡頭是一張八仙椅,亦是紅木,背後的粉牆上只寫著四個比人還高的大字,龍飛鳳舞、墨漬淋漓。
“天下第一”。
在這裏沒有精緻的擺設,更沒有華美的裝飾,但卻有種說不出的莊嚴和肅穆,走進這裏的人,每個都會油然而生一種崇敬之情,哪怕是再心懷鬼胎,也不覺會斂起貪婪,從面上到心裏都會無比敬畏。
葉相從旁門進入大廳,掃了一眼大堂裡的每個人,神色嚴肅而且沉重。
“莊主,這一大早把大家夥兒召集在一起,是老酒翁新送了好酒嗎?”這人一臉橫肉在虯髯下顯得格外猙獰,聲如雷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橫練的傢伙。
想不到現今的江湖上還有人會練這種功夫,每種功夫都可以取巧,也是爲了取巧,俠客們發明了兵器,然而兵器遠遠不能滿足他們的懶惰,於是又發明了劍譜、刀譜等等,江湖上稱之為文練,招式變化莫測。
橫練功夫則不同,習者需要不斷用外物打磨自己的身體,如“鐵布衫”,一開始用木棍擊打前胸後背,然後逐漸加粗木棍,甚至最後改用鐵棍,增加自己的抗擊打能力。
這種方法對習武者自己的身體有很大的傷害,實戰中,每招發出,都要做好先挨別人一拳的準備。
而坐在他對面的就是白臉就是文練,乾淨的面龐上連一撮毛都沒有,在這個大冷的冬天裏依舊手持一把摺扇,怎麼看都不是混江湖的人,倒像是一個趕考的秀才,故江湖人人稱“活秀才”。
活是因為他活得夠長,人在江湖,命如草芥,能被稱為一個“活”字,足以證明他的不凡。
活秀才開啟摺扇,幽幽道:“我說鐵甲,就算有好酒還能等到你坐在這兒嗎?恐怕在等我們來之前就被老錢給喝光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紅木桌的頭把交椅,空無人影,被稱作鐵甲的大漢哈哈大笑,“老錢現在還沒到,多半是已經醉倒,他一人也喝不下,在他醒來前大家趕緊喝。”
眾人一團起鬨,望向八仙椅,齊聲道:“莊主,快拿酒來吧,口乾得很呢!”
但他們能做在這江湖上第一長桌上,憑的就是他們在每場廝殺中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就他們每個人的名號,都足以讓整個江湖心驚膽顫了。
盛名之下,又有幾人是草包呢?
他們都懂得察言觀色,除了武功,便是察言觀色讓他們活到現在的。
當然,除了一臉橫肉的鐵甲,他和他的功夫一樣,直來直去,完全不懂得靈活和變通,葉相經常說他像孩子一樣,可不就是個孩子嗎?橫練功夫,本就是童子之身,破則全無。
鐵甲笑著道:“莊主,酒呢,大家夥兒都等著呢,是不是啊?”
鐵甲扭過頭去掃了一眼在座的各位,眾人早已收起了嬉笑的嘴臉,完全沒人附和他的話,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張八仙椅上,神態嚴肅,他們都在等待,他們已經很久沒看到過莊主這麼凝重的神情,他們知道一定有大事發生,也許事情不算大,但至少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寂靜,死一般的靜。
屋子裏悶得很,長時間的沉默似乎已把空氣壓扁,沒有人敢開口,每個人只能看著盡頭那位威風凜凜的莊主,沉默的等待,像是被宣判死亡。
對他們而言是像,而對於葉相而言,那不是像,而就是要宣判死亡。
鐵甲這種直性子,怎能耐住這種憋屈,桌子一拍,若不是這紅木夠硬,早已成了碎屑,“莊主,到底發生了啥事,俺老鐵這一身肉,就沒怕過誰!”
“錢總管,被人殺了。”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沒有人能聽出他的情緒,就像是一潭死水,可死水恰恰是最恐怖的,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潭死水會變成泥沼,只要敢踏進去半步,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就在此刻,葉真進來了,可他寧願沒走入這個大堂,這個讓無數江湖上夢寐以求的大堂,這個他從小玩到大的大堂,突然變得有些讓他反胃,他就要吐了,可是他不能吐,他是天下第一的兒子,他是天下第一莊的少莊主。
這個大堂真的太長了,一個人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需要走幾百步,這個葉真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是錢總管帶他一起數的,一步兩步……錢總管說是三百步,而六歲的葉真說是四百二十步。
他的腦殼裏一片空白,可偏偏,他竟無意間又開始數起了自己的步子,一步、兩步……整整三百步。
他坐在左手邊的第一位上,他從六歲那年就開始坐這個位子了,那時他的錢叔叔拉著他的手說過:“真兒,從今天起這就是你的位子,你要記清自己走的每一步,等你和叔叔一樣只需要走三百步就能到這個位置的時候,你就要試著去做你父親的位置了。”
那時的他不懂,他想為什麼要去搶父親的位子呢,他有自己的位子,他要他父親一直坐在那裏,這樣他才能在張長長的紅木桌上翻來滾去,捉弄每個坐在這裏的叔叔,尤其是對面他最愛的錢叔叔。
他想在他只需要邁三百步的時候,就告訴錢叔叔這些想法,然而,對面已經沒人聽他說話了,只剩下一把紅木椅,空落落的,無人問津。
“誰幹的?”他的話乾脆利落,一直盯著對面的紅木椅,像是自說自話。
也許根本就是自說自話,沒人能回答他,因為同樣的問題也是在座每個人的問題。
“這就是江湖,生生死死本就是尋常之事。”葉相嘆了口氣,一瞬間像是老了十幾歲,此時再沒人能把他當成是一個江湖之主,他就是一個老頭,一個半生相依兄弟剛剛去世的老頭。
他累了,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不能累,累就意味著死亡,也許死亡早已習以為常,可是他有家,有妻兒老少。
他挺起微微彎曲的鐵背,一股殺氣覆蓋了整個大堂,這裏的每個人都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是的,這裏的人安逸太久了,說在江湖,可已經有數年沒有過打打殺殺了,濃烈的血腥味,離他們太遠了,遠到彷彿他們從未進入過江湖。而這個天下第一莊,更像是一個官衙,每天為江湖人調節恩怨情仇。
“不管是誰,殺我兄弟者,血債血償!”
葉真相信父親說的話,不管父親說什麼他都堅信無比。
從小到大,他就沒見過父親擺平不了的事情。
從小到大,父親對他說出的話全都兌現了。
父親就是他心中的神,就是那個被整個江湖尊稱“天下第一”的葉莊主。
在座的所有人都起身出去了,他們要復仇,因為死去的也是他們的好兄弟,雖然這江湖上的情義大都虛假,但他們是大人物,他們的臉比命尊貴多了。
此時誰也沒有注意,有個人轉身看了一眼桌子盡頭的那張八仙桌,麵露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