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塵封的記憶開始甦醒,如同此刻的鎮子上已經泛白,是黎明要來了吧,可是黎明就有陽光嗎?
總有陽光照不進的黑暗,總有烏雲遮天蔽日。
白晝豈非也是昏暗,陰沉,比大家早就習慣的黑暗,來的更加可怕。
老酒翁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情,本與你無關的。”
葉真笑了笑,道:“人這一輩子,最無能為力的事情就是出身,有人含著金鑰匙,有人端著破碗,我生在江湖,豈非本就身不由己了。”
老酒翁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可誰又知道,這棵樹結的果子裡,哪顆是爛的,哪顆又是酸甜可口的呢?”
葉真道:“不管是什麼樣的果子,總要咬一口才知道它的滋味啊。”
老酒翁道:“可是這顆果子一旦咬了,就沒有吐出來的機會了,不管再難吃,你都要嚥下去,而且要把它吃完。”
葉真道:“難道我不咬這顆果子,就不會有人強塞進我的嘴裏了嗎?”
老酒翁道:“至少現在是的,沒有人想讓你捲進這場舊怨裡。”
葉真臉色變了變,像是想說什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怔怔的看著花仙子。
也許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早已說出口了吧,老酒翁聽不懂,但眼前的這個神秘的女人,一定是瞭解的,就像是葉真也瞭解花仙子一樣。
花仙子淡淡的笑了,道:“他早已進入這場恩怨之中了,或者說,從他出生起,一直在這場恩怨裡,不是嗎?”
老酒翁皺了一下眉,看了一眼花仙子,又看了一眼葉真,終究也是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將桌子上的酒壺拿起來,自顧自地喝著。
兩男一女,像是誰都不認識誰,誰都不和誰說話,他們在喝酒,相互之前沒有杯與杯的碰撞,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任何交流,每個人都像是自己在和自己喝。
天已經大亮了,鎮子上已經開始有了吆喝聲,婦女們披著棉襖,開始往菜場裡走去,她們需要為今天的生活採購,每個人都要活著,而有的人不是爲了活著,她們只是需要找個人聊聊天,說著東家長西家短,這本就是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她們不是男人,沒有太多可供她們消遣的事情。
可是男人們不一樣,他們是從花苑樓這裏開始新的一天,二樓的房門陸續開啟,他們打著哈欠慢慢的走出,身上還有尚未散盡的酒氣,青樓的女人們邊依依不捨的送別留宿的男人,一邊還在整理著她們的衣衫。
男人們已經見過她們赤身露體的樣子,已經不需要再估計形象了。
這是每個女人的成長,她們會變得愈加懶惰,因為她們已經不需要在這個男人面前保持自己的美麗了,因為這個男人已經擁有她們了。
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女人都心知肚明,於是她們會愈加不修邊幅,可她們始終不明白,她們愈不加修飾,男人就會加快離開她們的步伐。
葉真也該走了,他知道在這裏已經得不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他需要找個能告訴他這所有事情的人。
哪怕這件事情就像是老酒翁說的,他是可以逃避的。
可江湖之大,他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這裏本就是他的家,那些人都是他的家人。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他還沒有放下他的好奇心。
因為這個女人,還從未屬於過他,他還沒看過這個女人赤身露體的樣子,更沒看過她手裏的那把刀!
老酒翁也該走了,他見到了自己要見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頹廢太久了,都快忘了自己當年叱吒江湖的模樣,可是如今大幕已經拉開,他是這個迷局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人,由不得他退縮了,他必須要重新站起來。
而讓一個躲了十幾年的人,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而且還需要不被打敗的力量。
所以,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葉真晃動著腦袋,這一夜得酒的確有些醉人,風從遠方趕來,像是一把刀一樣割在他的臉上,他縮了一下脖子,清醒了幾分,快速的往那個鎮子上最大的莊子走去。
經過這個鎮子上唯一的那家客棧,客棧對面是鎮子上最大的一家酒樓,昨夜在客棧裡的人全都進了這家酒樓,在葉真從樓下的街道上經過時,整個酒樓異常安靜,都用同一種眼神看著他,裡面是幸災樂禍,更凝聚了一股怨氣。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慕容家的到來,他們知道慕容家一定會為這個唯一的子嗣報仇,他們要做的就是等,哪怕這個等待需要幾天時日,可他們等得起,他們本就除了打打殺殺,並沒有其他可做的事情。
葉真怔住了腳,往這座酒樓裡看了幾眼,嘆了口氣,繼續往莊子裡走去。
莊子的門口早就有人在等他,就是啞巴葉話!
啞巴葉話的腰間依舊彆着那把不是劍的劍,他應該是一夜未眠,可看上去依舊是精神抖擻,他似乎永遠都是這樣一副樣子,冷漠的像是一塊花崗岩,有棱有角,永遠那麼堅硬。
葉真湊上前去,道:“你不需要在這裏等的,有訊息我自然會通知你的。”
葉話沒有說話,他本就不會說話。
葉真接著道:“走,跟我去見父親吧。”
葉話搖了搖頭,直愣愣的盯著葉真。
葉真有些無奈,他知道這個啞巴的脾氣,倔強的像頭發了瘋的牛,只要他認定的事情,連葉相都無法將他拉回來。
葉真道:“我比較懶,你是知道的,我從不喜歡把同樣的話說第二遍,所以,跟我去見父親!”
啞巴葉話還是直愣愣的看著他,不過腳步已經跟上了葉真。
葉真踏進這個大門,就像是踏入了時光隧道,回憶翻滾。
他只是離開了一晚,這裏的一切並沒有絲毫變化,可偏偏似乎什麼都已天翻地覆。
物是人非,變化的不過只是人心。
葉真回頭看了一眼跟在他後面的啞巴葉話,他在想會不會有一天,這個從小在家裏長大的人,也變了模樣,變得不再這麼堅硬,變得不再是葉家的一把劍,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他還會對葉家這麼死心塌地嗎?
“真兒,你回來了?”
一個柔軟的女聲傳來,葉真對這個聲音太熟悉,可是他會不會有一天,也會變得對這個聲音有些陌生呢?
“母親,要走了嗎?”
女人道:“嗯,該走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嗎?要不……”
葉真打斷她的話,道:“母親,你知道我不可能走得,但是等這裏的事情已結束,我便會和父親趕過去,去看看那裏的美女是不是真的如傳說所言,美不勝收!”
女人有些感傷,背過身去偷偷地抹著眼淚。
骨肉分離,這本就是讓每個人都會難過的事情,何況是一個女人呢?
葉真道:“母親,您就當回去給兒子探個路,幫我好好留意下哪家的姑娘漂亮,等兒子過去就圓了您的心願,娶妻生子,在您身邊一直纏著您好不好?”
女人道:“你啊,整天就知道貧嘴!”
說完,女人從丫鬟的手中拿過來一塊玉,在葉真的腰間別上,接著道:“這是前兩天母親去寺廟,求大師開過光的玉佩,你好生戴著!”
葉真笑了一笑,溫柔的看著自己的母親,道:“放心吧,兒子一定每天都佩戴著,連睡覺都不脫衣服戴著它一起睡。”
母親沒有說話,轉過身去抹著眼淚離開。
葉真怔怔的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彷彿驟然又回到了幾年前,他此時也許剛陪母親看過梅花,聽母親吟唱著那些美好的詩句。
現在想來,當時真的應該將母親吟出的那些佳句全都記下,也不至於現在用盡力氣會想,卻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他突然想起來,前幾日母親還在吟唱的詩句,那應該是母親的新作吧。
“殘枝黃黃黃可憐,一絲半葉拖寒煙。何況臘梅序春色,桃李自爭二月天。”
當時聽來,有幾分悽苦之意,可如今想想,裡面竟有一口氣,這口氣一直在往外噴薄,直至形成春暖會開之勢,滿園的鮮豔。
是啊,冬天又怎樣,春天總會來的。
臘梅雖是不怕嚴寒,可桃李呢,她們為整個世界贏得了春天!
葉真轉過頭去,對著啞巴葉話道:“所有人都在說梅花的不懼嚴寒,可從沒有人想過春天裏的那些溫室花朵,他們比之梅花,更加不畏艱險,因為冬天雖苦寒,又怎敵得過春天百花的圍剿呢?能在這萬千鮮豔中奪得一席之地,甚至鼎盛於百花之上,纔可謂是花中之最啊!”
啞巴葉話怔怔的看著葉真,他不懂這些文人的東西,他只會殺人,因為他只是一把劍!
可是劍,從來不會難過。
葉話看著女人離去的背影,竟也有些失落。
是離不開了吧,不是母親,可是勝過親人。
在這個家裏,在這個莊子裡,從沒人拿他當外人,就是因為如此,他纔會拼命的練劍,他要保護這些人,保護這些對他好的人,讓這些人可以一直一直的陪著他。
可如今呢?
那個對自己最溫柔的女人,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
想到這裏,他的眸子裡充滿了殺氣,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寶劍,不管是陽光下還是黑暗裡,都泛着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