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傑告別了大慈大悲的住持，即使住持當時已然入定沒有理睬他。

    寧傑在跨出雲靜古庵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了幾眼，他希望能夠看到文雨霏的身影，但是文雨霏沒有出現，寧傑心裏充滿了悵惘。

    寺鐘長鳴，梵音警世。

    寧傑直到坐上了大巴車，仍然聽見古庵傳來的鐘聲，聲聲都像敲擊在寧傑的心頭。

    臨近傍晚，寧傑回到了都市內。

    夕陽的餘暉璀璨，街市上的所有物體都被染得金璧輝煌。街道旁邊的商鋪裡傳出震耳的音樂，馬路上車流滾滾，人行道上的人流如織。如此喧囂的環境使剛剛從寧靜幽雅的山谷裡回來的寧傑頗有點不適應。這時候他忽然覺得古庵住持的建議是對的，讓一身都是病的文雨霏應該在在那個幽靜的環境裡休養。

    寧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忽然對面一輛腳踏車旋風般地從寧傑身邊掠過，車上的一個男青年回頭啐了一口：

    “呸，作死呀！”

    寧傑往男青年啐罵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一個手撫著肚子的青年婦女剛從斑馬線走過來，可能婦女剛纔差點兒撞到了腳踏車，所以那個騎車的男青年才那麼沒有教養地啐罵了一句。

    寧傑覺得這位青年婦女有點眼熟。他停住了腳步，一直等那位婦女走到近前，啊呀，他認出來了——是他高中的班主任常老師。

    常老師這時也認出了寧傑，寧傑不失熱情地向她打招呼：

    “常老師好！”

    “是寧傑呀，你也好。”

    常老師向寧傑微笑著點點頭。

    寧傑看到常老師一隻手撐住腰，一隻手撫著微微腆出的肚子，顯得比較吃力的樣子，寧傑猜想她可能懷孕在身。他想過去攙扶，可是他又不敢。

    常老師好像看出了寧傑的顧慮，笑著伸出手說：

    “寧傑，謝謝你來扶我一把。”

    “可是……我的那個啥……＇病毒攜帶者＇……您不怕傳染呀？”

    常老師哈哈地笑了，她一把拉住寧傑的手說：

    “寧傑，怎麼，你還記著仇呀？”

    寧傑沒有回話，而是小心地扶著常老師，把她扶到人行道邊的長椅上坐下。

    寧傑放開常老師後，問她：

    “常老師……孩子幾個月了？”

    “五個多月了，就是在你們畢業以後懷上的。”

    這時街道旁的太陽能路燈亮了，路燈照在常老師的臉上熠熠閃亮，常老師的全身煥發出母性的溫柔、母性的幸福，整個人看上去更加美麗動人。

    寧傑卻垂下了眼簾，心裏有極大的苦澀，因為他忽然想起了文雨霏，想像文雨霏被拿掉肚子裡的孩子時痛苦絕望的神情！

    常老師對寧傑說：

    “寧傑呀，這近一年來我一直想碰見你和曾建國，親口對你們兩個說聲＇對不起＇，今天我終於碰見了你。寧傑，我對不起你了！”

    寧傑實際上知道常老師會說對不起什麼，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地問：

    “對不起？您對不起我啥呀？”

    常老師滿臉愧疚地說：

    “怪我們學校的領導，主要是我，在那個時候缺乏醫學知識，把＇乙肝患者＇和＇乙肝病毒攜帶者＇混淆一團，一看見你和曾建國的高考體檢表格上的＇乙肝＇兩個字個字就誤認為你們是傳染病，我把你們倆的座位調到了教室的最後，再也不收你們的作業，不管你們的學習情況，我甚至去文雨霏的家裏跟她的父母說你的情況，讓文雨霏離開你，我的確做得太過分了，有失師德……”

    常老師的道歉應該是十分真誠的，然而寧傑的心裏並不願意接受。他想到了自己近一年來的坎坷遭遇，想到了比他還要悲慘的文雨霏的遭遇，一個輕飄飄的道歉、一句無關痛癢的“對不起”就能夠抹去麼？可以說，他和文雨霏的身體上和心靈上都已經留下了一輩子難以抹去的巨大的創痛啊！

    感情一直都比較脆弱的寧傑無聲地哭了，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從兩個眼眶裏傾瀉而下。

    常老師看見寧傑這個樣子被嚇住了，她一隻手搖晃著寧傑的肩膀問：

    “寧傑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呀？”

    寧傑沒有去接常老師遞給他的紙巾，而是用袖子擦拭著自己的眼眶。他好想傾訴啊，雖然他今天中午已經向雲靜庵的住持傾訴過了一遍，但是那是爲了文雨霏。而現在他想爲了自己和億萬和自己一樣的“攜帶者”們，他想傾訴給曾經誤解過他的常老師這樣的人，以及未來遇到的還會誤解他的人們聽：乞求你們不要誤解我們，不要歧視我們，不要孤獨我們，給我們一點同情、一點愛心，給我們一個溫暖的生存空間啊！

    於是寧傑把自己和文雨霏近一年來離開了學校後的坎坷遭遇詳盡地傾訴給了常老師聽。當常老師聽到寧傑講到他準備在華山上自殺，講到他當“扁擔”和在拆遷工地上的辛勞，講到文雨霏與狼共舞，抽菸、酗酒、吸食白色的惡魔、患病、墮胎，最後出家為尼……她被徹底震驚了，她不由自主地抱住寧傑的頭痛哭起來，不住地說：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害了你和文雨霏，你們都還這麼年輕啊！”

    寧傑和常老師一起痛哭，不過他即使這樣頭腦還十分清楚：常老師有身孕，不能使她太傷心！寧傑趕快收斂了哭聲，從常老師的手裏接過紙巾，先把自己的臉擦拭乾淨，然後給常老師擦拭，並且安慰她說：

    “常老師，我和文雨霏的痛苦已經過去了，我們會慢慢好起來的。”

    常老師兩眼通紅，哽咽著對寧傑說：

    “寧傑，我真是沒有想到給你和文雨霏帶來這麼多的痛苦……我更沒有想到寧傑你是這麼襟懷坦蕩，不記恨老師……我太對不起你們啊！”

    寧傑搖搖頭說：

    “常老師，您不要太自責，這些不能全怪您。”

    常老師懇求寧傑說：

    “寧傑，你能不能把文雨霏所在的古庵的地址告訴我，我去看看她，我去把她勸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