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唯不忘相思
這裏怪石嶙峋,小溪冒著寒氣在這些石頭間變換著胖瘦,兩旁是參天的樹,夾雜著枯黃的灌木,還有樹根露出在石頭之間,似是生命格外強健的物種。
清晨的山陰格外的涼,像是有細針刺在骨頭裏的冷,沈硯吸了吸鼻子,將凍得通紅的手捂在臉上哈了口氣,參天的樹枝掉落下冰涼的露珠,恰巧落在了沈硯的額頭。
沈硯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就看到溫瑜帶著笑意的臉,溫瑜抬起手,將沈硯額頭的水珠輕輕擦掉。本著貓的本能,沈硯往溫瑜身邊又靠了靠,說道:“沿著這個小溪再走一會就到了!”
溫瑜看了看前方:“他怎麼住在這種地方?”
“大多數的魘不都是獨居的怪物嗎?”沈硯疑惑地皺了皺眉,“不對,他們不是怪物。琴纔是怪物。”
往前不久,果然看見了像是一處山洞一般的地方,勉強可以稱為“居住之地”。裡面的人正點著篝火,野蠻地躺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沈硯小心地看了一眼,纔對著溫瑜確認道:“就是他了。”
溫瑜為難道:“他不像是會好好回答我們問題的樣子……”
眼前的魘,幾乎像是野蠻的原始人一般,不經打理的毛髮和鬍鬚連結成塊,沾著灰塵和不明所以的穢物,衣服也是破舊不堪地裹在了身上。若是簡簡單單地乞丐模樣還好,只是他的眉目異常犀利,有著飽經滄桑後對世事的冷漠,和一雙洞悉塵世後虛無的眼神。他半躺在石頭上,懷抱著一把寒光凌厲的鐵劍。
沈硯身上總是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見到這種人反而覺得對方是在裝深沉,總覺得十分好玩。自然也絲毫不懼,不過看著溫瑜都有些沒底的模樣,也就存了少許敬意。便大大方方地站在山洞口,大聲道:“那個,我們是來向你請教問題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啊?”
溫瑜扶了扶額頭,心想沈硯這傢伙果然正經不過三秒。
對方遠遠地動了動眉頭,“沒有。”
“前輩,我們只是想請教你一個問題,關於魘自身的記憶,會不會被同類吞食?”溫瑜忙接過沈硯的話頭,問道。
話音落下,對方先是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怎麼?天師懷疑在下蠶食同類?”
溫瑜慢慢地沉下眼,神思迅捷,“看來是可以了。”
“我沒有做那樣的事情。”他將頭緩緩地轉向山洞內側,留了個背影給溫瑜。
沈硯往溫瑜身邊湊了湊,小聲說道:“他做了壞事也記不得啊!”
溫瑜想了想,點了點頭,纔對著魘說道:“那我們告辭了。”
回家的路上沈硯乾脆化回了原形,躲在溫瑜的懷裏,順便補了個覺。等到再一覺醒來時,就已經到了家門口。
溫瑜輕輕地搖了搖沈硯的腦袋,才晃醒了熟睡的沈硯。沈硯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就感覺到溫瑜彎下了腰,他便不情願地跳到了地上,才又化出了人形。
待到睜開眼看清楚,才發現樓下正站了個人。是個身形不高,甚至稍顯瘦小的少年。沈硯一眼就認了出來,“雀知,你怎麼到這了?”
隨後又看了一眼溫瑜,溫瑜似乎也有些意外,眉頭也緊鎖著。
雀知低下頭,“關於師父的記憶……是我,拿走了師父的記憶。”
“什麼?你!”沈硯驚道,“為什麼啊?”
溫瑜鬆了口氣似得,緩緩說道:“看來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了,不如一起上樓坐下說吧。”沈硯也和道:“對呀,上樓說吧,外面這麼冷。”
三人前前後後上了樓,溫瑜慢悠悠地泡了一壺咖啡,從冰箱裏拿出了牛奶。沈硯則一回來就開啟了空調,在暖風地吹拂下舒服的貓耳朵都要露了出來。
雀知卻是滿臉沉重,不知所措地侷促著站在沙發前。待到溫瑜泡好咖啡端到茶几前,招呼了雀知,才終於坐下。
溫瑜抿了口咖啡,示意道:“關於琴的記憶,你可要解釋清楚了。”
雀知點了點頭,沉思著。如溫瑜所說,這的確是個很長的故事了。若是將這段連當事人自己也忘記的陳年舊事從頭說起,恐怕就是七百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時的雀知還是一隻懵懂未知的嬰勺鳥,在山上被獵人的箭劃傷了羽翼,正巧遇見了第一次下山歷練的善淵,被他救下。從此竟然都陪伴在了那個人的身邊。
遇到琴是在善淵幫一戶人家驅除邪祟之時,有些傻乎乎的善淵將琴誤當做了鬼魂。
琴在那個時候與其他魘無異,頭腦裡放不下多少自己的記憶,不記得自己姓名,也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歸處何方。時常毫無目的地遊蕩在人間,觀看著不屬於自己的人間煙火,和那些短命的物種的悲歡離合。
總是對人類嗤之以鼻的琴其實早就對人類羨慕不已,就算後一天的自己忘了這一天的願景,也會重新羨慕地遠遠看著他們的愛情、親情,看著他們的匆匆一生,卻從不敢靠近。而自己悽悽涼涼,獨來獨往,甚至活得久到毫無生存意志。
直到琴遇見了善淵。
在道觀裡過了十八年的修行日子,善淵第一次來到山下的繁華街裡,懷著從未有過的對生活的高漲熱情。
兩個人就在這樣特殊卻也平常的日子裏相遇了。
當琴告訴自己是魘,是沒有記憶的生物時,熱情又執著的善淵說道:“沒關係,每天起來的時候我都可以做個自我介紹和我們認識的緣由。”
後來,善淵的確也這麼做了,時間過得緩慢又迅速。善淵居住的道觀因為無人進香,逐漸破敗下來,乾脆便做了還俗道士,開始和琴經營起了石頭當。琴一點點地開始記得關於善淵的事情,不用善淵每天的提醒和說明。
雖然還是經常忘記善淵身邊的嬰勺鳥叫什麼名字。
善淵一直熱心地幫這裏的人家做著驅除邪祟的活,雖然真正的妖怪都是琴幫善淵打死的。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琴開始沉醉於善淵的笑顏,所有能逗善淵開心的事情似乎都變成了他理所當然要做的事情。
某年春天時,善淵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顆銀杏樹的樹苗,非要將它種下在院落一角。琴看著善淵挖地栽樹苗忙得不亦乎,突然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的願景似乎都實現了。原本來去無牽掛的琴竟然有了捨不得這個世界的理由。
琴看著春光下的善淵,心裏似乎有花朵在密密綻放,小小的花蕊撓著心間的肉。
他緩緩走近善淵,為他擦去了鬢角的汗珠,低頭將唇印在了善淵的眉間,又一點點往下,鼻尖,最後是唇。
善淵溫熱的唇不同於自己,還帶著一點甜甜的味道。想來自己應該是冰涼而乏味的吧——琴匆匆離開了善淵的唇,有些不知所措地沉沉低著頭,甚至不敢去看善淵的眼睛。
而下一瞬,自己的唇竟然被善淵吻住了。
善淵帶著一絲膽怯和更多的溫柔小心翼翼地吻了上來,隨後便是燥熱的糾纏,一如他們的命運,從那時起,便死死交纏在了一起。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開始註定好了,命運將它們推向了巔峰,也將巔峰之下的崖底佈滿了毒氣翻騰的黑暗沼澤。
那一年冬天無盡的雪裏,善淵患上了重病,連續不斷的高燒折磨著他的神志。然而最終也還是沒有熬過那年冬天的雪。
琴在想盡所有的辦法後,決定儲存善淵的身體,而靈魂則由自己的靈力餵養。靠著這樣的辦法,善淵又甦醒了起來。
不過也是從那時起,琴開始一點點變得病態的敏感著善淵的一切,甚至是病態地守護著善淵。
善淵終究只有一個凡人,甚至他的生命短暫到沒有活過三十而立的年紀。之後的每一天,雖然他的靈魂還有意識停留在人間,甚至普通人看上去也無法分辨他到底死了沒有。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身體裡那一股從骨頭裏就翻涌出來的腐敗味道。
然而他還是選擇了陪在琴的身邊,直到,直到自己再也不能依靠琴的靈力活著。
幾百年的時間,琴不再是那個了無牽掛的魘,他甚至有了自己想拿命保護的人。而善淵,活在不人不鬼的邊界,每日甦醒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有一天自己睡了整整一年才甦醒。雀知被善淵叫到了身邊,交代了最後的事情。
別無其他,就是他該離去了,而琴,也該忘記自己了。
雀知點了點頭。
在善淵又沉入昏迷後的第二年,將善淵葬在了銀杏樹下。而琴的記憶,也在那時被抹去了。從那時算起,正好有二十年了。
雀知緩緩地訴說著這些故事,將臉也沉沉地埋在胸前,最後才抬起頭問溫瑜:“師父他真的應該想起這段故事嗎?”
“可是他這麼找下去,傷害無辜之人,我也不能坐視不管。”溫瑜為難道“你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在痛苦也應該被銘記,雖然痛苦,但是卻是琴唯一能聯絡到善淵的方式了。善淵讓琴忘了自己,那是善淵的柔情。但是琴不能因此就有了傷害無辜的理由,這樣的事情,讓善淵看到,也會很難過吧?”
溫瑜起身輕撫了雀知的額頭,“這並不是你的錯。”
雀知沉默著,良久才說道:“我會讓師父想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