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木靈之死 下
這裏是冰凍三尺冷風如刀的絕地。
計明眼睜睜看到那道似虛似實的魂體遠去,而他的身軀,也由禁錮中緩緩復甦。
呼。
遠方輕柔的風拂過。
幾萬裏外,蛇族祖地外的樹林裡,十三名嬰變大能最先復甦,數十名嬰變緊隨其後,眾人面面相覷。
一場原本萬無一失的追捕變成現在的情形,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羊族大能回頭看一眼身後身後的一眾羊族子弟,沉聲道:“回祖地,稟報大祭司。祖地戰場如今出現能夠讓空間凝滯的強者,只怕將有異變。”
其餘數族的大能者,也都先後退去。
方纔還人影綽綽的深林,頃刻間再度恢復寂靜。
冰山外,凝結成冰的條條溪流,氤氳霧氣的莽莽冰原,遠遠垂掛略顯黯淡的初生朝陽。
朝陽之外,是兩個跪坐著的人影。
計明神色悲慼,心底充斥懊悔,沾滿鮮血的玄佛劍早已經被他丟在一旁,只靜靜望著懷裏的木靈。
雖是咫尺,容貌無比清晰,但似遙隔千里,中間的距離正是生死。
計明緊緊抱著木靈,看著木靈逐漸空洞黯淡下去的眼神,心若死灰。
木靈胸口的傷還在兀自噴涌鮮血,由玄佛劍造成的傷口,總有一股特別的佛性不斷腐蝕血肉擴大傷口,這是殺人佛生前留下的濃濃煞氣。
冰山通天,形貌綺麗,線條起伏自然優美,屹立在計明身後。
冰山下方,渺渺人影,孤獨弱小。
木靈的臉色慘白,毫無血色,氣息也在一點一點微弱下去。但她緩緩抬頭,看著計明。她胸口的傷仍然在不斷擴大,只是到了現在,這一點痛苦對她而言已經不算什麼了。自進入祖地之後,比這傷口更痛苦萬分的靈魂啃齧她都在時時忍受,更不必說現在這樣的小小傷痕。
何況她自知已經活不了多久。
“少爺。”
她低低呼喚一聲,眼睛越過計明的肩頭,望向天邊的虹光。於是,連她的眼睛都顯得有些明亮。
“我在。”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計明的心底,從未像現在這一刻苦痛難忍,正像前世雙親離世,正像心底有刀口在一寸寸從心頭剜下去,迴應一聲我在,後面的話已經哽咽難明,像有重於千噸的物體堵在喉頭。
木靈的眼神開始遊離渙散,目光落在計明的臉上,發白的嘴唇微微開合,低低地,幾不可聞地開了口,“少爺,我這一去,便再沒有歸來日。”
計明聽得清清楚楚。
在認識木靈以來,他第一次這麼清晰地聽到木靈說話。她幾個輕飄飄的字,落在計明的心底重若擂鼓!
計明的臉色驟白,但他只是語無倫次地說,“不會的···不會的。”
短短几個字,說得艱澀無比。
木靈偎在他的懷裏,削瘦的身體微微蜷縮,抬頭仰望著他,話說得越來越緩慢輕柔,但依然不肯停歇,“我自出聲以來,幾十年的時間裏,從沒有像認識少爺的這段時間裏開心快樂。像我這樣,出世之後便處處受人嫌隙的怪胎,原本死不足惜,只可惜,以後再也不能看著少爺。”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微微顫動,眼角忽然落下一顆淚來。
計明親眼看著這一滴淚輕輕地滑落下去,悶在心底重逾千斤的一口氣忽然跳了跳,一瞬間崩潰哽咽。
他生來驕傲,做人做事從不知道忍耐和後悔,如今看著眼前木靈,腦海裏回想自己這些時日以來,不明真相之下對木靈的冷嘲熱諷和敵意,還有不久前毫不猶豫刺出的那一劍,心裏竟只剩下一句話還能說出口,“只怪我,只怪我!”
淚如長瀑,從眼角到臉頰,最後浸溼木靈衣襟。
前世時候,他自記事以來時時刻刻被教育的一句俗語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
幾十年來他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無可忍受之下泣不成聲。
計明緊閉雙眼,不敢再看木靈一眼,悲慟中淚如雨下:“是我害了你!”
木靈的手原本垂在計明的腰間,眼見計明痛哭,她的臉上忽而顯現出異樣的紅潤,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一伸手將計明臉上的淚珠一滴滴撫過去,臉上露出幾分笑容,“認識少爺以來,少爺對我溫柔體貼,從不像別人一樣冷嘲熱諷。那時候,我就一直告訴自己,以後的日子裏,只要少爺開心快樂,那我也就滿足了。”
她的聲音,字字句句都清晰地進入計明的耳朵裡。
他抓著計明的衣服,心如刀絞,早已經將手中的衣角揉碎,悲慟之中,嘴裏發出不成音調的抽噎。
這個世界上,人人尋求修行,從太玄宗到青雲門,願意與他知心相交的人寥寥無幾。現如今,整個祖地戰場,無不在追殺他,唯一一個一心為他的姑娘也奄奄一息。
一念及此,他又回想起自己在深林之時,心神大亂之刺在木靈身上的一劍。
他忽而瘋了似的在木靈身上尋找著傷口,額上大汗淋漓,滿面止不住的淚珠。在寂靜無人的冰山上,在沒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狼狽神情的罕至地界。
直到木靈開口。
“少爺。”
計明忽然安靜下來,只有難以自抑的哭聲,只有撕心力竭壓抑的抽噎。
“我冷。”
他俯下身去,將木靈的腦袋,一點一點的扶起,最後靠在自己的胸口。他緊緊地咬著牙,就像要咬碎自己的心,心底來回激盪的痛哭又被他壓抑在心底,“別怕,別怕!”
“只要有少爺在,我就什麼都不怕。”木靈的眼睛,在疲憊中逐漸低垂,只留下最後一句她曾經重複無數次的話。
計明的心又重重一跳,就像在數九隆冬被狠狠抽過一下,心臟鮮血淋漓,剛剛壓抑的淚又一次崩潰,在木靈看不到的背後,他無聲抽噎。
不知過了多久。
初生的朝陽逐漸高懸,最終復又西垂,最後只剩下沉沉的,悶悶的黑暗。
冰封之地,深秋的夜尤其的冷。
計明的淚水凝結在臉上,化作秋霜,但他恍若未覺。
不知過了多久。
風聲掠過,拂過他的長衫獵獵作響,在他身後的玄佛劍,嗡嗡悲鳴。
他緩緩抬頭,眉毛上已經凝結了霜痕,再轉過腦袋,看向天邊地平線上翻起的魚肚白。
又是一天的黎明時分。
······
······
半日後。
計明將木靈葬入山腹,轉身下山,望向前方蒼茫天地。
低頭,將山腳下的玄佛劍拔了出來,劍身嗡鳴不已,似乎感覺到計明的心緒,悲鳴不止。
冰山外,他的聲音就像來自地獄九幽,“妖獸之地,從這一日開始,我便要它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