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正月初八,新年開工的第一天,廣通塑膠公司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如美國9•11,史無前例,極具震撼。畢竟,快樂祥和的節日氣氛還未散去,人們還不太習慣聽到壞訊息,好像一個人正在大笑,笑到一半倏地失聲,那種愕然和難受勁兒令人窒息。
事件的策劃者雖沒有*的智慧,卻有同樣非凡膽略,所以殺傷力同樣可怖,就連發生的時間也跟9•11如出一轍。一大早,公司上下三百多人整整齊齊排好隊,站在辦公室門前的空地上,歡天喜地地領取每人五十元的開工利是,這是開廠以來形成的惟一為廣大員工稱頌的光榮傳統。正當大家領完利是,準備聆聽梁總新春致辭時,一條爆炸性的新聞橫空出世——業務經理陳功辭職。起初是一兩個人交頭接耳,漸漸人群騷動起來。梁總方寸大亂,致辭剛開了個頭便草草收尾,匆匆回到辦公室。
一年之際在於春,開工第一天發生這等事,絕不是好兆頭。公司頓時人心惶惶。
梁總現在最想做的事是立即把陳功斃了,但文明社會禁止隨意殺人,所以他只能在心中將陳功千刀萬剮。陳功的辭職書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等他簽字。這根本不是辭職書,分明是挑戰書,是城下之盟,籤不籤,結果一樣。事已至此,故作姿態挽留陳功,純粹是自取其辱。陳功擺明蓄謀已久,有意選擇在這個特殊日子特殊時刻發難,讓他難堪。梁總衝着辭職書咬咬牙,然後舉起筆——他希望是魯迅手中的筆,有刀不能企及的鋒利——狠狠地一劃,力透紙背,紙爛了。他似乎看到陳功的臉在流血,一陣快慰。然後叫來秘書劉莉莉,立馬辦理陳功業務交接事宜。
整整一個上午,梁總一個人關在總經理室,閉門不出。直到中午陳功來和他打招呼告別,他才象徵性的走出半步。
兩人微笑著握手,就好像*與蔣介石在重慶談判時的握手,大家既是敵人,也是朋友,一方強作歡顏,一方氣定神閒。書上說,高手狹路相逢,握手之際暗中鬥法,便能分出勝負。若功力相當,雙方可能化干戈爲玉帛,也有可能玉石俱焚,第三種可能大概就是今天這種樣子,一切盡在不言中,彼此心知肚明,這一天遲早會來的。既來之則安之,只是選擇的黃道吉日二人稍有分歧。梁總覺得陳功扇他這一耳光出手太重,刻骨銘心,所以一笑未能泯恩仇,但人家要走了,此刻撕破臉皮毫無意義,也顯得自己小氣,所以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默默承受。
陳功主管公司業務已有好幾個年頭了,勞苦功高,是公司的第二號人物,公司的重大事宜也必須徵得他同意,論資格他比梁總老多了。前任老總離任之前,曾有意傳承衣缽於他。不料一向不管事的董事會關鍵時刻伸出上帝之手,空降梁總。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陳功苦不堪言。出於平衡,後來,在公司管理上,梁總處處同陳功商量,以示尊重和器重。畢竟他新來乍到,根基不穩,人心不定,沒有陳功,他根本玩不轉。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這兩隻老虎正值而立之年,年輕氣盛,精力充沛,別看二人表面上配合默契,暗地裏不時較勁。隨著時間的推移,摩擦和矛盾完成了由量的積累到質的飛躍,終於爆發了。不過,梁總已不是兩年前的梁總了,羽翼已豐,勝利的天平已向他傾斜,沒得陳屠夫,不相信就吃糟毛豬。因此,潛意識裏梁總巴不得陳功早一點走,所謂“敵國破,謀臣亡”,何況陳功是主動請辭,又不是他逼的,至少在道義上他不會輸。
不過,陳功也夠絕的,選擇正月初八新年開工的第一天辭職,先前一點徵兆也沒有,弄得梁總措手不及,很被動,也算報了兩年前的一箭之仇。
陳功辭職遠非陳功走人那麼簡單,此後幾天產生了連鎖反應,公司裡的技術、生產等部門的精英紛紛不辭而別,對公司而言可謂傷筋動骨。梁總甚感驚訝,趕忙亡羊補牢,給對公司尚存留戀之意還未背叛的精英或準精英們升官加祿,盡力挽留。
從哪裏跌倒,從哪裏爬起來,梁總堅信真理,遂決定從業務部入手。陳功一走,按理說業務副經理黃蘭英轉正,事實上也是如此。不過,這不是出於梁總的真心,畢竟有前車之鑑,他不想黃蘭英有朝一日成為第二個陳功。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人心都讓陳功攪亂了,更關鍵的問題是黃蘭英也不是等閒之輩,董事會三年前派來的——朝中有人,不給她轉正,難保她不趁火打劫,參他一本,說他大權獨攬,弄權誤廠。權衡再三,梁總不得不順應民意,但梁總畢竟是梁總,為防止黃蘭英壟斷業務部,一日坐大,功高震主,欺她是女流,遂把業務部一分為二,成立一個特別小組,名之曰處理陳功善後。說它特別,表面上仍屬黃蘭英節制,事實上直屬梁總,這就像深圳特區,一般認為它是廣東的一個市,同時享有類似直轄市的地位。
成立特別小組尚算容易,但組長的人選頗讓梁總動一番腦筋,爲了避免以後可能產生的是是非非,這番腦筋動得絕對值得。業務部大大小小職員除了陳功的心腹愛將隨他去了,還有幾位可塑之才。梁總悄悄把他們的檔案調來,仔細斟酌,反覆推敲,終有收穫,挑中一個名叫左貴的人。
左貴是湖南人,跟董事會毫無瓜葛,開廠之初便有他,歷朝元老,資歷雄厚,雖在陳功手下做了三年,但一直未獲重用,至少可以排除他不屬陳功集團,加上他歲數較大,處事穩重,比較可靠。儘管如此,梁總還是不放心,遂把左貴找來,同他深入細緻地談了談。左貴受寵若驚,涕淚橫流,拍胸脯保證不讓陳功將公司的客戶搶走,而且還要發展更多新客戶,絕不會出現接不到訂單無米下鍋的局面。梁總很受感動,有此肝膽志士相助,何事不成?梁總當即許諾,只要左貴幹得出色,絕對不會虧待他,並一再暗示他不要在意組長職位的虛名,可以實際給他相當於經理的權力。
此次人事大調整,陳平拜前任科長所賜,受益最大,由一個小職員連升二級,當上了生管科的科長。是梁總慧眼識英才也好,還是蜀中無大將,廖化充先鋒也罷,陳平的興奮勁一會兒就過去了,甚至還有些難過,陳功怎麼不把他也帶去,莫非他還算不上精英?因此,當梁總問他有無信心時,他說試試看吧。這句話令梁總有點不快,但也無可奈何,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將就著用。
生管科前任科長同陳功稱兄道弟,一聲不響還帶走手下一個干將溜了。臨走時,放了一顆煙霧彈,請假三天。誰知第四天不見人影,連一點音訊也沒有。梁總氣得七竅生煙,連個小小科長也敢耍他,最可恨的是平日裏大家在一起喝酒吃飯泡桑拿的情分都哪去了,唉,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難測。
那幾天,梁總日理萬機,從未有過的忙,只恨分身乏術,找這個談話,找那個交心,會是一個接一個的開,人都瘦了一圈。他對陳功的怨恨多得肚子裝不下,溢出來的部分全部化作工作的熱情。還好,事在人為,經他打理,慢慢理出了頭緒。好像在殘垣斷壁中找了些還算完好或可利用的材料把塌下的房梁又重新搭起來了——也只是個虛架子,暫時可以遮攔風雨,經不住狂風暴雨,還需不斷修繕。自然,一個嚴峻的問題浮出水面:人才荒。
其實,公司每年三四月間都會招收一批大中專生,但過不了多長時間陸陸續續又走了,少數沒有走的按大家的話說一般不是真才實貨——是真才實貨也留不下來,箇中緣故說不清。
爲了找到真才實貨,梁總決定親自出馬,去人才市場走走,以劉備之誠,邀孔明之才。
一連幾天,梁總帶著總務經理莫正明早出晚歸,煞是辛苦。可三四天過去了,也不見梁總帶一個人回來。想來這挑選精英難如宮中選秀。每天都有成千過萬的人才在市場上待價而沽,梁總挑花了眼,看看這個不錯,看看那個更好。有心網羅天下英雄,恨廟太小,供奉不起,陷入取捨兩難之境。
一時間辦公室裏眾說紛紛,有人說,什麼人才,狗屁,不也是一張嘴,兩隻眼睛,兩個耳朵,難道他是三頭六臂?也有人說,梁總認真過了頭,做秀給大家看。還有人援引西方賢哲的說法: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在於我們沒有發現美,換成中國話就是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抑或是遠方的和尚會念經。更有人武斷地說,本公司又小又破根本不需要什麼人才,即使請十個八個哈佛博士亦枉然。
閒言碎語很快從劉莉莉嘴裏傳到梁總耳裡,效果很快體現出來。梁總後悔戲臺搭大了,節目不夠,唱不下來,決定快刀斬亂麻,掐頭去尾,隨便撿幾個人才應應景,過一段時間再招一批,循序漸進,怕一下招的太多消化不了。於是招聘人才的程序一下子快了起來,終於在星期六下午,梁總面帶笑容歸來。
不久,又有傳言,說梁總招了好幾個名牌大學生,並且都有若干年的工作經驗,而且梁總許諾給以高工資待遇。眾人憤憤不平,是哪路神仙如此禮遇?怎麼着,我們都不行?不行就不行,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隨時走人。而剛剛升官加祿的人多半都有一種危機感,擔心別人來搶他們的飯碗,於是工作起來也格外賣力。看來,梁總選秀的意義還是顯著的。
星期一一大早,辦公室裏的空氣開始緊張起來,人們翹首以待折騰好幾天的謎底行將揭開的時刻,梁總請的各路神仙就要下凡了。
神仙架子大,直到十點還不見他們的影兒。人們的耐性漸漸透支,沒精打采的。說好的星期一一早到,怎麼回事?也許是梁總的香燒得還不夠,誠意不足,神仙們中途生變。梁總似乎並不著急,成竹在胸,穩穩地坐在大班椅上,慢慢品著潮汕功夫茶,一面回味幾天來尋找人才的艱辛和樂趣。說艱辛,是因為人才太多,不好挑,像沙裏淘金,難免有遺珠之憾;說樂趣,是看著那些嗷嗷待哺或躊躇滿志或失意彷徨或風流倜儻或楚楚動人的才子佳人們,他有種強姦他們的快感。相當初他畢業的時候,輕輕鬆鬆就走進了市經貿局——像命中註定似的,幹了三年,莫名奇妙調到這兒當老總,才短短几年功夫,世界真是變化快。不過,梁總忽略了一個他不願告訴別人的秘密,他有一個在市裏當大官的舅舅,否則,上帝不可能總是眷顧一個人。
公司裡只有莫正明和黃蘭英知道這個秘密。他們倆是同一天來公司,但莫正明老謀深算,識時務,所以獲得重用,權力炙手可熱,人稱“大總管”,暗地裏有人叫他“莫公公”,管的事多著呢,什麼人事、安全、衛生、食堂、後勤、基建等等。此次公司人事大變動,他跟著梁總鞍前馬後,不辭辛勞,功勳卓著。本來,他對招聘高材生不太感興趣,按他的意思就在公司內部挑幾個培養得了,犯不著興師動眾。一大把年紀,他不想再折騰,只想平平靜靜地幹完最後兩年,然後光榮退休,功德圓滿,若能在在位之日得點意外之財,再好不過,反正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樹欲靜風不止,臨到收宮階段,偏生出些許風波,費心勞神。因此莫正明對陳功也愈發不滿,毫不猶豫地同他徹底劃清界限,完全站到梁總一邊,凡是梁總說的絕對擁護,凡是梁總要求的保證執行。畢竟他閱歷豐富,洞察世事,兩個凡是操作起來得心應手。
今天上午,忙壞了劉莉莉,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可神仙們毫無反應,可能是無線電波的速度到達以光年計之遙的天庭還是慢了點。她反覆叮囑門衛,一旦有陌生人來,即刻放行,她擔心保安有時心情不好,兇起來不明就裏把神仙們打發走了。
就在這等得人痛苦不堪幾乎洩氣的時刻,三位大仙從天而降,原來路上堵車耽擱了,看來神仙初次下凡,不適人間的坎坷。梁總滿面春風疾步走出辦公室大門,親自迎接。
辦公室的人頓時鴉雀無聲,沒人敢出大氣,個個伸長脖子瞪著眼睛,看得仔細,眼光把神仙們剝得一絲不掛。
神仙其實和常人差不多,一張嘴,兩隻眼睛,兩個耳朵……這些平常玩藝一經巧妙組合效果就出來了。首先得承認這三位長得都很俊,如此看,梁總對得起宮中選秀的比喻,難怪尚無主人的花兒們喜不自禁,直誇梁總英明,沒白費幾天功夫,可苦了那些曾經想入非非的單身漢,一下子來了三個情敵、勁敵。
三位神仙很快都有了好去處,一個當左貴助手,一個作莫正明助理,還有一個給了陳平,俗名分別叫:何玉春,李文安,王志雲。
廣通塑膠公司並不大,但效益不錯,在周圍的工業區裡也是首屈一指,產品不僅在國內走俏,還遠銷港澳歐美。公司原名“廣達”,兩年前改為現名,“通”也是“達”,通達通達,故改了名後大家仍然習慣叫“廣達”,“通”字終沒有通行。事實上也是如此,公司上下沒有人因改了廠名而覺得有什麼不同。何故改名,一般人說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不過,這個“通”字在財務部大行其道,所有單據上都有它的身影,多少是對它一個安慰,不至於太委屈。據說,這種改名之風在沿海發達地方特別盛行。
公司門前是一條小街。一進廠門,迎面是縱深達兩百米的高大主廠房,氣勢雄偉;左側是開闊的空地及綠化帶,然後是漂亮的辦公大樓;右側是一排各自獨立高低不等的幾棟樓房,最顯眼還是第一棟三層建築,造型別致,外牆裝飾成天藍色,很容易吸引人的眼球。這是一棟綜合樓,一樓是原材料倉庫,二樓是儲藏室,三樓住人,叫白領樓,又叫單身樓。
白領樓,叫者心不甘,被叫者也不好意思,叫單身樓比較確切,但容易使人誤解,以為那兒住的是一幫和尚和尼姑,其實不然,辦公室職員只要是一個人在公司就可以申請入住,不計婚否。雖然如此開明,但嫌其不自由,故入住的人不多。公司裡一部分人因種種原因在外面租房住,大部分入住公司宿舍。宿舍距離廠區有五百米,在村子裏,有兩棟樓,一棟給普通工人住,條件很差,一棟是幹部樓,兩居室的小套間,只有到一定級別纔有資格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