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夜。

    “看哪，那是什麼？”有睡不著偷溜出來的小童驚訝地指著夜空叫道。

    日已落，月卻沒有升上來，原本應該漆黑如墨的夜空此刻碧青晶瑩，像是一塊巨大的精雕細琢的美玉，還依稀可見雪白的紋路。

    “好漂亮的玉啊。”他吃驚地感嘆道。

    不，不是玉！

    碧青色的是海水，雪白色的是浪濤！

    小童驚恐的睜大了眼睛，驚呼聲還未出口，整個身影便被倒卷而下的洪水給吞沒了。

    青綠色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倒灌入大荒，巨浪滔天。海浪瘋了一樣的拍打著地面上的一切，田地、樹木、房屋和酣睡中的人群，將水流能觸碰到的一切都化為齏粉。

    頃刻之間，一座城只剩下肆意橫流的水流，和水流中那些斷壁殘垣。

    然而那水流並沒有停止，吞滅了一座城之後，又迅速的撲向下一個目標，它瘋狂地摧毀著一切，像是一頭兇猛嗜血的巨獸。海浪怒吼的聲音之中，摻雜著無數人族的哭嚎聲，房屋倒塌的聲音，鳥獸驚惶的聲音……共同譜寫了一曲滅世離歌。

    “去！”一聲響亮的清叱，劃開了一切喧囂嘈雜的聲音，響徹六界。

    漓若靜立在雲頭，漠然地指揮著身後沸騰洶涌的海水，讓它們席捲一切，吞沒所有。她的身後是群情激奮的諸神，各自操縱著手中的法器，或手裏不斷變幻結著法印，隨時準備衝上去。

    同人界一樣，不，神界此刻的情況只會更糟糕。冰冷的海水在雲層上肆意的流動，神界已有不知多少年沒有見過這樣洶涌的海水，他們驚恐地望著那水漫上腳踝，淹沒小腿，甚至吞沒他們的身體。他們很快就置身於遍佈天地之間的海浪之中，看不見彼此了。

    守衛方寸大亂，而漓若這邊卻是士氣正隆。漓若抬手一招，躍躍欲試的諸神就衝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對著他們昔日的同族好友痛下殺手。

    漫天海水之中，土石、狂風、冰晶、火團……穿梭纏繞，五顏六色的光團在裡面翻滾，時不時地傳出受傷的痛嚎聲，粘稠鮮紅的血液融入碧青色的水流之中，交雜出了一種難看的豬肝色，但很快就被稀釋衝開了。

    漓若所轄步步逼近，而神界守軍節節敗退，幾乎就要退入鴻蒙殿之中。

    以女魃為中心，所有風神圍著她站成了一個圈，在漫天的海水之中結成了一個真空的結界，沒有一滴水能夠進入這裏，而女魃雙腳交疊，踮腳而立，衣裙在空中翻飛，她的手中拿著一個大鼓，正不緊不慢地敲著，身上的項鍊和臂釧隨著她的動作有節奏地響著。

    幾乎全部神界守軍都在聽到那陣鼓聲的同時動作遲滯了下來，而後狂風緊隨著而至，劃開翻騰的水流，凌厲地直撲向他們的心口——真元碎，神族殞。

    淵臣所帶部眾站在側翼，瀚海冰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蔓延開去，將水流過處所有神祇凍結在裡面，其他水神負責為他加持，而剩下的各色神祇，便吆喝著抄傢伙衝了上去，對著冰層裡的守衛，各種術法、兵刃不要錢似的丟了上去。

    遠離戰場的遠處，成元帶著少府司眾神和長府司對峙著，他們兩司早已積怨已久，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少府司的身世清白，行事端方嚴正，最看不慣長府司那些骯髒齷齪的手段，而長府司的也在暗地裏罵他們虛偽能裝，都走上了這條路，還講什麼原則道義？

    難得有這樣公仇私仇一塊報的機會，他們豈會放過？當即也廝殺成了一團。

    與他們的喊殺震天、浴血廝殺不同，這場戰爭的主導者靜靜地站在風暴的最中央，卻一點也沒有被波及，他們在看著彼此，審視著，判斷著。

    神君先笑了：“神界創世百萬年，外族入侵有之，吞併外界有之，可還是第一次聽聞神族和神族自己打起來的，漓若，你可真是創世來的第一遭。”

    “神君謬讚，可是神君未免也太孤陋寡聞了些。”漓若也笑，“神君難道不曾聽聞伏羲女媧之爭？炎黃二帝之爭？家師與祝融之爭？旁的不說，就說神君當年得位，難道就沒有經歷過流血犧牲？神君一怒，伏屍千里，人族有私慾，神族也一樣！你要立你德行出衆的牌坊，我不攔你，但可別騙著騙著，把你自己也騙了進去！”

    神君的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幾時被這樣疾言厲色地呵斥過？幾時被這樣扒得乾乾淨淨的來羞辱？

    她果真是和妹妤不一樣了，若是當年的妹妤，連嗓門都不會大一聲，更不會這樣刻薄怨毒地和他說話。可話又說回來，恰恰是他親手送走了妹妤，帶回了面前這個生死線裡走過一遭、滿腔怨憤的漓若。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神界的穩定與安寧，我無心無愧！”他挺起了胸膛，忽地雙手一翻，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他們面前用來阻擋水流的土牆，喝道，“都給我撐住！其行不義，必不長久，你們要相信邪不壓正！”

    守軍精神大震，陷入了更加艱苦的打鬥之中。

    “邪？正？”漓若冷冷地笑著，忽地面孔一板，“我沒有心情和你爭論這些，受死吧！”

    話音未落，她已經動了，身影像離弦之箭一般直撲神君，巨浪中冒出了三隻巨獸的頭顱，緊跟其後圍住了神君，阻住了他的退路。

    只消一瞬，只消一瞬！她的手指已經堪堪觸到了他的胸口，只要再前進一分，她鋒利的指甲就可以劃開他的胸膛，攥住他的心臟，讓他也嚐嚐這剜心之苦！

    可是，一雙手從斜刺裡衝了出來，架住了她。

    漓若不可置信地回頭，氣得銀牙暗咬，毫不猶豫地幻出漫天芒刺朝他射了過去。而神君早在這千鈞一髮的空當裡抽身，大笑著隱身而去。

    又是他，每次都是他！

    聖君息華身形僵硬，對於她的攻勢不閃不避，任由那些芒刺扎穿他的身體，留下一個個空洞，鮮血慢慢流淌而下。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些的話，那就繼續吧。”他強忍著痛苦緩緩地道，額間吐曼妥閃耀著詭異的光澤。

    漓若一見便知，息華現在所做一切都非他本意，不過是神君計劃裡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已。但息華身上的傷已經絲毫不能牽動她的情緒，那些芒刺打在他身上，就和打在石頭上一樣，對於她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她捨棄了自己的心，為的就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誰也不能阻攔她了。

    “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過是被命運擺佈的可憐蟲，我不會同你計較。而他，他自以為能擺佈我們的命運，殊不知今日也會被命運擺佈。”漓若指著神君消失的方向，冷聲道，“你若願意，今日可幫我擒下他，你若不願意，就滾遠些看著，你若是再敢插手……”

    她的眸子冰冷而陌生，如血的紅唇輕啟：“那我就，連你也一起殺！”

    息華上前一步，道：“我不會阻你，但你需記得，今日你若殺了神君，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我不要回頭。”漓若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我回什麼頭？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殺了他，我就是神君，再沒有神，敢對我指手畫腳，諸神命運，將由他們自己來決定。這纔是……真正成神的意義。”

    息華不再說話。

    漓若冷笑一聲，手中幻出一柄冰霜長劍，衝了上去，狠狠地刺在他的心口，霜天刃護主心切，不等息華反應已經飛了出來擋住了那一擊，而漓若不慌不忙，忽然反手一挑，對著霜天刃正刃和側刃的交接處劈了下去。

    “鐺”的一聲，金屬相撞的聲音，眾神只覺得眼前一花，等到看清楚，才發現被挑飛的居然是息華聖君的霜天刃！這個發現令他們不寒而慄，這個回到神界不到一千年的水神，踏足神界的時候還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白痴，現在的實力卻已經恐怖到這種地步了嗎？

    也難怪她敢於攻上神界。

    霜天刃高高地飛起，“咔啦咔啦”的聲音連響，從被劈中的地方開始裂開，將側刃和正刃分成了兩半。

    息華長袖一揚，單膝跪地，手指貼合在了已經及腰的水面上，掌心一叢火苗飛速地竄了出去，然後快速地四散開來，所到之處的全部海水都被燒得直接化作了水汽，竟硬生生地將洶涌翻騰的水流給逼退了。

    感受到了這樣龐大的靈力流動，正在埋頭苦戰的眾將士紛紛回頭，而後便看見深可及腰的水流飛速地退了下去，碧青的水牆開始劇烈地震盪，露出背後漆黑的夜空。

    他們大喜過望，剛要擊掌相慶，慶祝神界又一次的勝利，然而他們的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臉上。

    “噗！”很輕微的一聲，在水流的翻卷聲和將士的拼殺聲中是那麼的不起眼，可是——一柄鋒利的長劍從吐曼妥的位置刺入，刺穿了息華的整個顱腔，漓若收手回身，動作利落而狠辣，眼中閃動著嗜血的光芒。

    水牆開始坍塌，高逾千丈的海水兜頭澆下，沖刷著息華的身體。

    息華大睜著雙眼，仰面栽倒在奔流的海水之中，身影很快就被吞沒了。